叶锦添(tian)，美(mei)术指导、服装设计师、视觉艺术家。2001年，叶锦添(tian)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与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服装设计”奖，为首(shou)位获得以上殊荣的华人艺术家。从《英雄本色》到《封神第(di)一部：朝歌(ge)风云》，三十多年来，叶锦添(tian)担纲了多部电影的美(mei)术指导与服装设计。2004年，叶锦添(tian)担任雅典奥运会闭幕式的舞台及服装设计；之后受邀成为2020年东(dong)京奥运会及 2022年北京冬季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biao)团(tuan)领奖服设计师。

新东(dong)方主(zhu)义美(mei)学：

去(qu)中心(xin)化，把不同元素组合在一起(qi)

新京报：新书(shu)《：东(dong)方美(mei)学笔记》《奔向无限透明的蓝》中再次阐发了新东(dong)方主(zhu)义美(mei)学，多年前你就提出了此概念，这一理念近年新的发展是什么？

叶锦添(tian)：新的、更(geng)有趣的点是去(qu)焦点性。我觉得去(qu)中心(xin)能把不同元素随时组合在一起(qi)，创作的时候可能有点被动，不是非要用某种(zhong)颜色，一切都(dou)很自然。最开始的想法有点像冥(mian)想，不是靠理智思考，但又很理智地去(qu)探索。等你把每个事情都(dou)弄清楚了，再继续(xu)下(xia)一步。

电视剧《大明宫词》（2000）剧照。

就像我制作《大明宫词》的时候，里(li)面的发型没有一个是符合唐朝真(zhen)实情况的，但感觉和(he)氛围是对(dui)的，这才(cai)是最重要的。我发现有内在形和(he)外在形。我做事就像思路剪影，剪影里(li)有西方服装和(he)东(dong)方服装的特点。不管细(xi)节如何，形与角都(dou)在，抓住(zhu)关(guan)键点，就能灵活变化，最后组合在一起(qi)，它也能成为朝代的象征。

像《夜(ye)宴》，和(he)唐朝又不一样，但又有融合。很多文学作品，像张爱玲，有自己(ji)的世界，那个世界和(he)现实不同，但又跟现实契合。我们一直在处理这种(zhong)差异，面对(dui)有才(cai)华的作者，有时候会觉得自己(ji)做得不够好，达(da)不到他们的层面。

新京报：有批(pi)评警惕(ti)，太强(qiang)调东(dong)方主(zhu)义的审美(mei)元素，可能会是迎合西方对(dui)东(dong)方的刻板(ban)印象，你怎么看这种(zhong)观点？

叶锦添(tian)：我觉得首(shou)先得看自己(ji)的想法。就像上海，上海的风格被当成中国向西方发展的代表(biao)，但我觉得它还有更(geng)多可能性。

我们面对(dui)的事物(wu)其实有断层，从传(chuan)统(tong)庭院到当代，中间有些东(dong)西缺失了。现在当代的东(dong)西都(dou)有点相似，东(dong)方的一些文化，像禅宗影响了西方，美(mei)国科技受日本影响变得更(geng)简约。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叶锦添(tian)担任美(mei)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我觉得《卧虎藏龙》就很不错，它探讨了中国服饰，还用了宋朝文人画的美(mei)学，北宋的山水画，色彩淡雅的空灵感，理智又淡薄的文人气，去(qu)除清朝俗艳华丽的气氛，去(qu)体现从李慕(mu)白眼中看到的境象。在国际发展中，大胆表(biao)达(da)很重要，像思考中国未来发展的样子，就很有趣。

因为我们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文化也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但不好的是，我们的文化特色好像越来越远(yuan)，美(mei)国把全世界的文化组合起(qi)来，却没有根基。当时我们做《卧虎藏龙》，就是想做出一个能站得住(zhu)脚的作品。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

我们有很多有东(dong)西方经验的人，大家把审美(mei)融合在一起(qi)创作。这是一个融合的过程。在当代化过程中，不能只(zhi)考虑(lu)某一种(zhong)文化，要寻找自我，不能只(zhi)看美(mei)国那种(zhong)模式。欧(ou)洲也有东(dong)方的特点，所以批(pi)评和(he)观点对(dui)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像《沙丘》《星球大战》就很有东(dong)方化的特点，这也没什么不好。关(guan)键是作品想要表(biao)达(da)的内容，得根据作品的需(xu)求(qiu)来。

电影《沙丘》（2021）剧照。

电影《星球大战》（1977）剧照。

新京报：在做《封神三部曲》电影的造型时，最具挑战性的部分是什么？

叶锦添(tian)：拿妲己(ji)来说，从人到妖，这个故(gu)事该怎么展现？商(shang)王殷寿虽然是人，但受到妲己(ji)影响时人性也在变化，设计里(li)得融入(ru)另一个超越人的世界。因为是神话故(gu)事，会有一种(zhong)更(geng)原始的中国味道，有些部分又需(xu)要跟特技融合。西方电影技术发展得不错，但在情感和(he)形象表(biao)达(da)上和(he)东(dong)方不一样，所以需(xu)要做很多取舍。我想做些新颖的东(dong)西，也看看电影摄影机能实现到什么程度，现在的特效能不能达(da)到预期。

以前做神做鬼的场景，没有特技，就在现场调衣服颜色、化妆，这次我也把很多传(chuan)统(tong)手法和(he)特技融合，我觉得这样更(geng)有东(dong)方特色。纯靠技术表(biao)现，比(bi)如变成狐狸的场景，可能没那个味道，不够细(xi)腻。东(dong)方有神秘感，颜色、素材、表(biao)现方式里(li)都(dou)有体现。每次给演员(yuan)做妆造，比(bi)其他电影花的时间都(dou)长，黄渤用时最久，第(di)一次试(shi)妆花了8个小(xiao)时。因为他的脸观众太熟悉了，喜剧标签(qian)又那么强(qiang)。姜子牙(ya)和(he)他实际年龄差距大，角色里(li)得给他设计很多老年造型，得让(rang)观众快速相信他就是姜子牙(ya)。后来每天妆造减到4个小(xiao)时，但还是很复(fu)杂，是一块一块贴上去(qu)的皮，不是一整块。而且这些皮都(dou)是一次性的，用了就不能再用，下(xia)次得换新的。原来制作的“皮肤”数(shu)量较(jiao)少，但比(bi)较(jiao)完整。

我们一边进行造型，黄渤一边和(he)我讨论，我发现他在演戏时有很多表(biao)情细(xi)节可以带(dai)动观众情绪，使造型变化更(geng)加生动和(he)高级。因此，我们需(xu)要调整他的皮肤数(shu)量，进行更(geng)细(xi)腻的铺(pu)排(pai)，以捕捉(zhuo)到他每个表(biao)情的细(xi)微变化，同时又不影响整体的老妆感。为此，特效化妆团(tuan)队(dui)花了很大的功夫来完成，演员(yuan)和(he)工作人员(yuan)也都(dou)付出了极大的毅力，每天坚持完成一次4个小(xiao)时的磨练。

《封神第(di)二部：战火西岐(qi)》（2025）剧照，叶锦添(tian)担任美(mei)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新京报：有些创作者和(he)观众会很看重电影对(dui)历史服装的还原，像电影设定在商(shang)朝，就得考据当时的物(wu)品、服装和(he)装饰，尽量还原。但我发现你的创作不是完全这样，更(geng)强(qiang)调表(biao)现性，不一定忠于历史还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叶锦添(tian)：在我看来，这两者没什么本质区别(bie)。完全还原历史，那是物(wu)理上的真(zhen)实，属于写实主(zhu)义。但写实主(zhu)义得转化，不然没法拍电影。电影里(li)有空间和(he)节奏的要求(qiu)，不可能和(he)真(zhen)实历史一模一样，像衣服的穿法，演员(yuan)的步伐、节奏，都(dou)会造成改变。舞台表(biao)演就更(geng)明显了，要迁就演出方式，和(he)写实不完全一样。商(shang)朝的服装其实很简单，没那么多细(xi)节，还有部落感，不是华丽的风格。和(he)导演讨论宫殿的时候，最后采用了超现实主(zhu)义的表(biao)达(da)，我把朝歌(ge)设计成一个整体，加大隆德殿的规模，还加了一层，营造出残酷又华丽的感觉。最难的就是怎么把华丽又超现实的部分具体呈现出来。

《封神第(di)一部：朝歌(ge)风云》（2023）剧照，叶锦添(tian)担任美(mei)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写实有两个方面，一是物(wu)理写实，二是人性写实。有些电影需(xu)要写实，像纪录片，故(gu)事就聚焦在写实描述上。但还有些电影，是要讲述特定故(gu)事，甚至会用文学题材。文学题材已经融入(ru)我们的想法里(li)，那从哪里(li)开始呢？我们通常会深入(ru)研究衣服，记住(zhu)它的样子，然后在故(gu)事情节和(he)演员(yuan)的不同调配中，慢慢营造出不同氛围。这就像电影的第(di)二语言，会让(rang)每部电影产(chan)生差异。像《卧虎藏龙》《夜(ye)宴》《赤壁》和(he)《封神三部曲》都(dou)不一样，如果都(dou)是写实电影，结构就可能趋同。大家现在关(guan)注的是电影的意识性状态，不是完全写实的状态。故(gu)事就像管弦(xian)乐一样慢慢延伸。我觉得人的观点（人性写实）能引发更(geng)深刻的感受。拍电影可以用实用氛围，也能用想象的方式营造梦境氛围。

西方审美(mei)的困(kun)境：

过度的观念化会导致虚无

新京报：之前的访谈(tan)中，你提到西方审美(mei)和(he)美(mei)学走入(ru)了困(kun)境，这个困(kun)境是指什么？

叶锦添(tian)：西方审美(mei)和(he)美(mei)学的发展，是一个整体的过程，包(bao)含两个方面。接触当代艺术的话，就能发现，一方面艺术家会选择在博物(wu)馆展览，博物(wu)馆的展览和(he)作品规模都(dou)很大；另一方面是通过拍卖行这种(zhong)混合形式，让(rang)作品进入(ru)艺术市场，让(rang)艺术家成名。

现在中国也有很多传(chuan)统(tong)艺术家，也是通过展览和(he)拍卖这两种(zhong)方式。西方不断发展壮大，这就产(chan)生了问题。他们的艺术发展有自己(ji)的脉络(luo)，很多关(guan)键因素是在二战之后在美(mei)国逐渐形成的。我怀疑美(mei)国的发展是不是导致了和(he)传(chuan)统(tong)的断裂。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很多因素相互(hu)关(guan)联，更(geng)重要的是后来的发展方向。

结果很明显，美(mei)国和(he)欧(ou)洲在艺术上竞争，采用的方式让(rang)很多和(he)群众相关(guan)的东(dong)西被排(pai)除在艺术之外，艺术变得很商(shang)业化。大量生产(chan)的艺术品，和(he)人类日常使用的物(wu)品没什么区别(bie)，感觉传(chuan)统(tong)艺术的脉络(luo)断了。对(dui)其他国家的人，像印度人、中东(dong)人、中国人、韩国人来说，很难把本国的传(chuan)统(tong)艺术融入(ru)当代艺术。现在谈(tan)艺术，好像都(dou)在说美(mei)国的那一套，和(he)传(chuan)统(tong)脱节了。

在国际上和(he)很多研究者交流(liu)，也看到很多优秀的艺术家把自己(ji)的作品推向国际，但西方艺术发展的困(kun)境还是存在。艺术变得很奇怪，大家都(dou)在讲艺术高度，表(biao)面上追求(qiu)多元化，但实际上都(dou)被困(kun)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li)，很难突破。

只(zhi)有了解这些情况，才(cai)能找到自己(ji)艺术创作的根源和(he)动力。西方艺术的困(kun)境，主(zhu)要就是和(he)传(chuan)统(tong)的断裂。而且过度宽容的观念，也让(rang)艺术变得虚无。

现在感觉各领域都(dou)很关(guan)注数(shu)据，一切都(dou)变得很庞大，没有中心(xin)。虽然说去(qu)中心(xin)化，但又好像有个无形的中心(xin)在平衡一切，很多不平衡的东(dong)西占据了大量空间。以前西方关(guan)注现代主(zhu)义，现在尝(chang)试(shi)全球化，现代主(zhu)义的合理性在变化（被动摇），后来又出现后现代主(zhu)义，但很多问题还是没解决，我也不知(zhi)道该怎么处理。

《：东(dong)方美(mei)学笔记》，叶锦添(tian)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25年2月(yue)。

新京报：刚才(cai)聊到观念过度导致虚无，虚无是很多艺术家创作的关(guan)键词，你在创作中会关(guan)注这个部分吗？如果它没怎么困(kun)扰你，你是怎么突破虚无的？

叶锦添(tian)：我觉得世界是由充实和(he)虚无组成的，它们同时存在。有时候能看到事物(wu)虚无的一面，也能看到充实的一面。

观察事物(wu)的时候，如果只(zhi)看表(biao)面，不深入(ru)思考，就会觉得很多东(dong)西没有意义。但实际上，每个事物(wu)都(dou)有它存在的意义，需(xu)要我们去(qu)追寻。

我个人觉得世界就像很多圆，比(bi)如杯子和(he)水，杯子承载着水，我们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杯子的存在有它的意义，这条“线”代表(biao)着杯子存在的意义，而不只(zhi)是杯子本身。我们给它命名为杯子，但它在整个世界的循环里(li)还有更(geng)多意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时间概念，很多事情会怎样？我发现，有些事情即使没有时间的限制，它们之间的关(guan)系还是存在的。时间好像是一种(zhong)衡量标准，但有些东(dong)西比(bi)我们用时间衡量的更(geng)真(zhen)实。就像用镜子照来照去(qu)，有时候我们以为事物(wu)之间有某种(zhong)关(guan)系，但可能只(zhi)是我们自己(ji)的想象。

电影《英雄本色》（1986）剧照，叶锦添(tian)担任执行美(mei)术。

新京报：虚无确实困(kun)扰很多当代人，他们可能不是从艺术思考上受困(kun)扰，而是觉得很多事情都(dou)没有意义。

叶锦添(tian)：当代艺术很强(qiang)调自我呈现，当年轻人没办法很好地呈现自我的时候，就会觉得没意思。

西方发展到当代，像美(mei)国出现的个人主(zhu)义，每个人都(dou)有不同的信仰，还把这些信仰纳入(ru)历史脉络(luo)里(li)，只(zhi)要符合某种(zhong)理论，就能展览、描述。但在我看来，东(dong)方有一种(zhong)文化失传(chuan)了。东(dong)方人讲究的不是突出个人的不同，而是整体的和(he)谐。每个艺术家都(dou)觉得自己(ji)能看到整个世界，但实际上不一定。艺术家之间不应该只(zhi)强(qiang)调你我之分，更(geng)应该关(guan)注整体的提升(sheng)。就像在印度恒河，大家都(dou)在修行，互(hu)相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挖掘(jue)整体的无形状态很重要。东(dong)方文化能容纳很多东(dong)西，就是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实体，没有强(qiang)烈(lie)的你我之分。即使没有固定的关(guan)系，也能创作出特别(bie)的作品，表(biao)达(da)自己(ji)看到的感觉，这样世界也不会有冲突。

最大的问题是，现在很多人过度强(qiang)调个人，利用个人经历获取价值，忽视了整体。西方有很强(qiang)大的艺术系统(tong)，里(li)面有学术权威，他们的喜好会影响很多事情，但有些理论很无聊。东(dong)方艺术（比(bi)如山水画）讲究的是意境，可现在很难实现那种(zhong)纯粹的意境。

我觉得东(dong)西方人和(he)世界的关(guan)系是不同的，这和(he)宗教也有关(guan)系。我和(he)剑桥大学的老师交流(liu)过很多，他是人类学家，擅长研究制度。和(he)他交流(liu)之后，我对(dui)世界文化的流(liu)通有了新的认识。

东(dong)方文化讲究万(wan)物(wu)合一，人和(he)世界是一体的。但西方人最初信仰上帝，人和(he)天地是分离的。网络(luo)世界又带(dai)来了新的挑战，让(rang)人很迷茫(mang)。所以我们要收敛自己(ji)的能量，让(rang)自己(ji)更(geng)专注。我相信除了现实世界，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每次静下(xia)心(xin)，我都(dou)能感受到世界的降(jiang)临，好像自己(ji)和(he)世界融为一体，能感受到风，也会采取行动。如果每个人的意念不断提升(sheng)，世界的平衡力也会增(zeng)强(qiang)，意念是可以改变现实的。

每个当下(xia)都(dou)独一无二

新京报：如何理解你提出的“精(jing)神DNA”这个概念？

叶锦添(tian)：精(jing)神体验是所有事物(wu)的来源，就好比(bi)水和(he)杯子的关(guan)系，杯子代表(biao)着时代，而水就是精(jing)神体验。当你观察事物(wu)时，能看到它存在的原因，看到一个字，可能会达(da)到另一种(zhong)境界，发现它的特点。当知(zhi)识储备足够时，对(dui)事物(wu)的理解就会加快，就像能听到它们“发出声音(yin)”一样。最后这些理解能帮助(zhu)你贯(guan)通很多事情，就算没有明确的方向，也能不断提升(sheng)认知(zhi)。我把这种(zhong)现象叫做“同频(pin)共振”，作品需(xu)要能引导我产(chan)生这种(zhong)感受。

我很看重背后那些看似玄虚的东(dong)西，就像有一种(zhong)看不见的力量在运作。可以说，玄学对(dui)我来说，是相信有些东(dong)西以人的理性难以完全认识，但它们确实存在，这是我底层的一种(zhong)信仰。理性和(he)玄虚之间，其实只(zhi)有“确定性”这一道门。就像谈(tan)论杯子里(li)的水，不能只(zhi)用一般的理性思维去(qu)判断水是否(fou)存在，而要从另一个层次去(qu)理解、去(qu)感受。

《叶锦添(tian)自传(chuan)：向前迈进的日子》，叶锦添(tian) 著，北京时代华文书(shu)局，2024年7月(yue)。

为什么要摆脱虚无呢？虚无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dong)西，它是事物(wu)的一部分。你知(zhi)道“玄虚”吗？就像道家说的那种(zhong)玄虚，它有着事物(wu)后续(xu)发展的原因。从玄虚的角度看，很多事情都(dou)有着千丝(si)万(wan)缕的联系。比(bi)如一张照片，背后可能牵扯到很多人的故(gu)事，这些细(xi)节看似无关(guan)紧要，但冥(mian)冥(mian)之中都(dou)有着联系。我不会时刻都(dou)像大师一样思考深刻的问题，每个时刻都(dou)有不同的状态。但我觉得虚无不会让(rang)我觉得世界没意思，不想创作或(huo)生活。相反，虚无意味着无限的空间，就像在大海里(li)，自己(ji)是唯一的存在，那时能量满满，能感受到强(qiang)大的力量，能控制周围的环境。在面对(dui)虚无时，我不是从某种(zhong)观念去(qu)推导，而是去(qu)感受一切。

很多人觉得物(wu)质无法满足需(xu)求(qiu)时会感到虚无，但我只(zhi)是以自己(ji)的存在去(qu)面对(dui)。比(bi)如在思考和(he)家人、朋友的关(guan)系时，虽然会有压(ya)力，但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面前的杯子，它能出现在这里(li)，不是偶然，是很多因素促成的，整个物(wu)理世界让(rang)它此时此刻呈现在这里(li)。这里(li)面信息量很大，需(xu)要用心(xin)去(qu)感受。我讲的这些不是从理论或(huo)思维层面阐述的，世界很复(fu)杂，有很多干扰因素，当你逐渐清醒，深入(ru)思考，看到的东(dong)西就会越来越不一样。

新京报：你平时会练习冥(mian)想吗？

叶锦添(tian)：我觉得冥(mian)想已经成了我的一种(zhong)生存模式，就像呼吸、观察事物(wu)一样自然，没什么区别(bie)。所有东(dong)西都(dou)在这个空间里(li)，不需(xu)要特意细(xi)分。当然，有时候也需(xu)要细(xi)分去(qu)观察，但不要把这些细(xi)节都(dou)放在心(xin)里(li)，给自己(ji)压(ya)力。看到细(xi)微的东(dong)西，不要把它局限在一个小(xiao)框里(li)。

其实也没有刻意去(qu)追求(qiu)某种(zhong)状态，就是很自然地去(qu)感受、去(qu)生活。做事情的时候，专注当下(xia)，不管是创作还是日常生活，都(dou)是这样。有时候和(he)朋友聊天讲笑话很开心(xin)，看到喜欢的衣服去(qu)逛街购买，这些都(dou)是很自然的生活状态，不需(xu)要刻意去(qu)想是不是在冥(mian)想。

叶锦添(tian)与哥哥。来自《叶锦添(tian)自传(chuan)：向前迈进的日子》（北京时代华文书(shu)局供图）。

新京报：听你聊下(xia)来，会觉得你对(dui)佛、道的东(dong)西很亲近，我知(zhi)道你的兄弟是佛教徒。

叶锦添(tian)：对(dui)于信仰，我没有固定的答案(an)。我不会先给自己(ji)设定一个信仰，再去(qu)理解世界。我会先去(qu)感受、去(qu)经历，再看这些和(he)信仰有什么联系。我没有专门去(qu)和(he)大师交流(liu)，也没有拜师傅。我知(zhi)道我兄弟对(dui)佛很有研究，他也影响我了解了很多佛学知(zhi)识。我很多朋友是佛学专业的，所以我对(dui)禅宗也有一定的认识。但我不是那种(zhong)固定信仰某一种(zhong)宗教的人，我觉得不同的宗教和(he)思想都(dou)有有趣的地方。比(bi)如和(he)基督教的人交谈(tan)，我也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观点。

宗教有不同的教义，像佛教讲无神，强(qiang)调空；基督教有上帝，有关(guan)于罪和(he)天国的说法。这些不同导致了哲学理论的差异，但我不会去(qu)评判谁对(dui)谁错。我觉得可以去(qu)深入(ru)了解这些问题，观察它们带(dai)来的效果。随着时间变化，人的想法也会有一些改变，我也很乐意和(he)有深刻见解的人交流(liu)，感受他们内心(xin)的变化。比(bi)如佛教讲的轮回(hui)，听起(qi)来很神奇，就像每年生命的变化一样，充满了未知(zhi)和(he)神秘。

有些人把钱(qian)当作神，像一些唯物(wu)主(zhu)义者，这显然不是真(zhen)正意义上的神。对(dui)我来说，信仰不是简单地归结为有神或(huo)无神。我相信此时此刻，每个时间点发生的事情都(dou)有它的意义。从开始到结束，每个瞬间都(dou)包(bao)含着很多变化，所有的事情聚合在一起(qi)，受到各种(zhong)无形的力量影响。就像全世界的因缘相互(hu)组合，哪怕是一个小(xiao)小(xiao)的举动，都(dou)可能引发一系列的变化，就像蝴蝶效应一样。我是一个活在当下(xia)的人，每个当下(xia)都(dou)独一无二，都(dou)值得去(qu)感受、去(qu)经历。

AI:很难简单说

它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一直存在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ji)汲取营养的方式是什么呢？

叶锦添(tian)：汲取营养的方式有很多，阅读是很重要的一种(zhong)。我有很多疑问，就会买书(shu)回(hui)来找答案(an)。

和(he)史学家不同，我的资料库(ku)不是井井有条分类的，而是很多东(dong)西交织在一起(qi)，像异形一样。只(zhi)有把全世界的资料放在一起(qi)，才(cai)能发现所有事情都(dou)有可能性，没有绝对(dui)确定的因素。我会不断积累这些资料，让(rang)自己(ji)的知(zhi)识储备更(geng)丰富，为创作提供更(geng)多灵感。每次去(qu)书(shu)店，我都(dou)会带(dai)着对(dui)世界的各种(zhong)疑问买书(shu)。有时候一天能买二三十本书(shu)，就想找到答案(an)。除了阅读，自己(ji)的思考也很关(guan)键，看到的东(dong)西、经历的事情，我都(dou)会在心(xin)里(li)琢磨。和(he)人交流(liu)也能学到很多，和(he)不同的人聊天，能听到不同的观点，这些都(dou)会融入(ru)我的知(zhi)识体系里(li)，慢慢丰富我的资料库(ku)。

《叶锦添(tian)的创意美(mei)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叶锦添(tian) 著，北京时代华文书(shu)局，2024年7月(yue)。

新京报：这种(zhong)思考和(he)感受世界的方式是怎么形成的呢，有没有受到哪些作家或(huo)艺术家的影响？

叶锦添(tian)：荣格的理论，像集体潜意识、非理性这些概念，给了我一个历史坐(zuo)标，对(dui)我影响挺大的。现在这个时代，理性的东(dong)西好像占据了主(zhu)流(liu)，人类历史里(li)很多非理性的部分被忽略了。整个世界都(dou)更(geng)关(guan)注商(shang)业和(he)科技，很多资源都(dou)用来追求(qiu)利益。我比(bi)较(jiao)关(guan)注那些潜意识、非理性和(he)玄虚的东(dong)西，觉得它们很有趣。像科学家利用数(shu)据化赚取利润，开拓(tuo)数(shu)据市场，虽然很赚钱(qian)，但我觉得有点无趣，因为少了点人性化的东(dong)西，我更(geng)关(guan)注创作里(li)的人性和(he)情感。

我在写作方面也做了很多工作，虽然历史书(shu)写得没那么细(xi)致，但很完整，让(rang)我对(dui)世界历史，包(bao)括全世界的服装等知(zhi)识有了认识。我很喜欢研究各种(zhong)厚重的字典，从里(li)面能发现很多有趣的东(dong)西。

我发现有些艺术家的积淀现在AI都(dou)能模仿(fang)，但我和(he)他们还是不一样。有时候看到某个艺术家的特辑，很有感觉，就会找他的书(shu)买回(hui)来，发现有些艺术家的创作思路和(he)我有相似之处，这让(rang)我在思考和(he)创作时更(geng)有自信。

我这种(zhong)思考和(he)创作方式不是天生的。以前有位老师教我画色彩，他让(rang)我买了几百种(zhong)颜色，然后把颜色弄乱，在纸上画格子。让(rang)我闭着眼睛，凭感觉把颜色填到格子里(li)，填完之后再看颜色的平衡。比(bi)如看到一个小(xiao)蓝色格子，就想在旁边找个颜色平衡它，可能会选红色或(huo)者其他颜色。中间的格子该填什么颜色，又得思考怎么让(rang)画面更(geng)和(he)谐。后来老师还教了我另一种(zhong)素描方法，对(dui)我影响很大。从那时候起(qi)，我就一直在做不确定性的平衡，这种(zhong)训练慢慢塑造了我现在的思考和(he)创作方式。

电影《胭脂扣(kou)》（1987）剧照，叶锦添(tian)参与美(mei)术设计。

新京报：在新书(shu)中你提到了很多AI方面的内容，你对(dui)AI有什么看法，会担心(xin)AI未来会取代人的创作吗？

叶锦添(tian)：AI的发展是人类历史的一次飞跃，从工业革命到电子化，再到现在的媒体化，几十年里(li)变化很大，AI的发展速度更(geng)是超出了我的想象。美(mei)国现在好像想利用AI重新彰显自己(ji)的强(qiang)大，把它当作一种(zhong)手段。但AI发展也带(dai)来了问题，比(bi)如怎么控制它。

现在AI能绘画了，很多人担心(xin)未来工作会被AI取代，在艺术创作领域也有这种(zhong)担忧。我觉得艺术创作很难被AI完全取代，但如果真(zhen)的到了那一步，也没办法。现在很多当代艺术家依赖AI完成作品，他们更(geng)像是AI的诠释者，而不是真(zhen)正的创作者，这样下(xia)去(qu)，人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像AI。

AI能产(chan)生完成品，有自己(ji)的技能，输入(ru)一个指令(ling)，它就能生成内容。但AI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它的生存模式不受物(wu)理影响，和(he)我们人类不一样。它可以深入(ru)研究人类和(he)其他生物(wu)，但它不会按照人类的思维方式思考。目前AI还得依靠人类输入(ru)程序才(cai)能进化，但以后会怎样很难说。

《凝望》，叶锦添(tian) 著，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yue)。

新京报：你似乎认为在人诞生之前，AI的数(shu)据或(huo)者记忆就已经存在了？

叶锦添(tian)：这得先理解时间的概念。时间其实很奇妙，一秒钟里(li)也包(bao)含着很多细(xi)节和(he)内容。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从原始人到现在，人类的居住(zhu)环境、使用的工具都(dou)在不断变化。这些变化看似是人类创造的，但背后是不是有其他力量在推动呢？就像AI，从二战和(he)图灵时期就有了发展的雏形，图灵的研究让(rang)AI有了出现的可能。这和(he)公元前400年苏格拉(la)底、孔子等人同时出现一样，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在背后推动。我觉得有些东(dong)西原本就存在，只(zhi)是等待被发现。

对(dui)于AI，很难简单说它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一直存在。我们需(xu)要思考人与自然的关(guan)系，以及这种(zhong)关(guan)系的变化。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力量，其实很真(zhen)实。就像两个人吵架、打(da)架，最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背后都(dou)有很多原因，这就是我所说的“精(jing)神DNA”。法律可能只(zhi)能看到表(biao)面的结果，但真(zhen)正重要的是背后深层次的原因。

我对(dui)奖项一直保持警惕(ti)

新京报：你是一位跨界创作艺术家，涉足电影造型、舞台、装置、雕塑，还创作了Lily，也有写作等。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多种(zhong)不同的创作题材载体，有什么偏好吗？

叶锦添(tian)：我最开始是画画的，后来慢慢转向设计，接着又参与舞台剧和(he)电影的拍摄。我不会满足于只(zhi)做一件事，在拍电影的时候，如果觉得某个阶段重复(fu)了，或(huo)者有新的想法，我就会转向其他领域。这不是说电影没有发展空间了，只(zhi)是我想不断尝(chang)试(shi)新的东(dong)西。

2008年有人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做雕塑，有当代艺术赞(zan)助(zhu)。当时我想做雕塑的话，就要做出机械的感觉，还建立了一套和(he)雕塑相关(guan)的系统(tong)，从不同角度去(qu)发展它。我做舞台的时候，涉及歌(ge)剧、奥运会舞台，还有小(xiao)型舞台，也会做不同题材的，像印度、美(mei)国、俄罗斯题材的舞台，不局限于中国的。在这个过程中，被动和(he)主(zhu)动的创作都(dou)给我带(dai)来了很多乐趣。有时候和(he)厉害的人合作做设计，深入(ru)讨论，能吸收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和(he)思想。因为所有创作都(dou)有一些相似的原型，不管是电影还是舞台，都(dou)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和(he)不同的艺术家一起(qi)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能学到很多知(zhi)识。

每个艺术家都(dou)要用自己(ji)的方式表(biao)达(da)不同的主(zhu)题；同时，不同艺术家之间也需(xu)要找到某种(zhong)方式进行融合。

舞台剧《倾城之恋》剧照（北京时代华文书(shu)局供图）。

新京报：其实你的创作好像一方面和(he)外在机遇有关(guan)，比(bi)如有人邀请做某件事，你就顺势去(qu)做。

叶锦添(tian)：确实，我们很多时候是跟着外界的机遇行动，很少提前计划。我好奇心(xin)挺强(qiang)的，对(dui)很多领域都(dou)想了解。我有几万(wan)本书(shu)，虽然有时候没时间看和(he)收集（整理），但心(xin)里(li)一直想着。看书(shu)的时候，每个人都(dou)会投(tou)入(ru)自己(ji)的感情，这是网络(luo)阅读无法替代的，网络(luo)阅读虽然方便，但缺乏这种(zhong)情感。我看一个题材会找很多不同作者的书(shu)，让(rang)自己(ji)处于一种(zhong)多维的学习状态。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奥斯卡奖对(dui)自己(ji)的影响？

叶锦添(tian)：我不太清楚奥斯卡奖把我摆在了什么位置。关(guan)注自己(ji)的定位和(he)发展，我理解这很重要，但对(dui)我来说，这不是我追求(qiu)的重点。如果一个奖项没有后续(xu)的意义和(he)支持，那它就没什么价值。大家在报纸上看到的获奖消息，只(zhi)是表(biao)面的东(dong)西，不是创作真(zhen)正的动力。要是只(zhi)想着获奖，而不思考怎么继续(xu)创作，那是走不远(yuan)的。

以前香港电影人很拼，他们技术可能不算顶尖，演员(yuan)的训练程度也有限，但就是想拍出好作品。那时候我接触到很多不同风格的影片，有些很感人，有点苏联写实主(zhu)义的风格，不过当时很难拍当代题材的影片。韩国电影也有自己(ji)的特点，风格很独特。

我对(dui)奖项一直保持警惕(ti)，拿到奖不应该是为了向别(bie)人证(zheng)明什么，多年来我更(geng)想做的，是一直探索新的创作领域和(he)表(biao)达(da)形式。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

新京报：你和(he)李安、吴宇森、蔡明亮、乌(wu)尔善等很多导演都(dou)合作过，和(he)这些不同导演合作，有什么感受？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事情？

叶锦添(tian)：和(he)他们合作都(dou)很有意思。吴宇森找我的时候，我挺惊讶的。当时我在旧金山工作，他带(dai)着几个制片和(he)相关(guan)的资料来找我。我之前就认识他，但没深入(ru)聊过。他找我谈(tan)那部戏的时候，特别(bie)有诚(cheng)意，很认真(zhen)，我一下(xia)子就来了兴趣。后来还有好莱坞的电影找我，但我最后选择了和(he)吴宇森合作。

和(he)李安合作也有很多有趣的事，他总有很多有原创性的想法，一起(qi)创作的时候能听到很多新奇的故(gu)事。和(he)他们合作，有时候会讨论一些很离谱(pu)但又很有意思的话题。

和(he)李安讨论的时候，我们会从电影创作延伸到各种(zhong)生活感悟。有一次我们探讨角色的内心(xin)世界，他提出一个观点，说角色的某些行为可能源于一种(zhong)超越现实逻辑的潜意识冲动，就好比(bi)一个人在梦中的行为，看似荒(huang)诞却反映着内心(xin)深处的渴(ke)望。我们围绕这个展开，聊到不同文化背景下(xia)人们潜意识的差异，以及如何在电影里(li)通过画面、情节把这些微妙的东(dong)西展现出来。这种(zhong)讨论没有固定的边界，一会儿在电影专业领域，一会儿又跳到文化、哲学层面，特别(bie)有意思。

和(he)吴宇森合作，我们更(geng)多围绕电影的视觉风格和(he)动作场面设计交流(liu)。他对(dui)暴力美(mei)学有独特的见解，我们会讨论怎样把动作戏拍出诗意。比(bi)如一场枪(qiang)战戏，如何通过镜头的运用、场景的布置，让(rang)观众感受到紧张刺激的同时，还能体会到一种(zhong)浪漫的情怀。有次为了一个关(guan)键的动作场景，我们争论了很久，从不同的角度探讨角色的动作逻辑、画面的节奏感，虽然争论很激烈(lie)，但最后达(da)成的方案(an)让(rang)那场戏特别(bie)出彩。

蔡明亮则是另一种(zhong)风格，他的作品很注重人物(wu)内心(xin)情绪和(he)氛围的营造。我们交流(liu)时，常常围绕如何用最简洁的方式传(chuan)达(da)最复(fu)杂的情感。像在讨论某个角色的孤独感时，他提出可以通过角色长时间的静止不动，以及周围环境细(xi)微的变化来体现，这种(zhong)对(dui)细(xi)节和(he)氛围的极致追求(qiu)，让(rang)我对(dui)电影表(biao)达(da)有了新的认识。

新京报：现在有新的创作计划吗，有没有考虑(lu)制作自己(ji)的电影？

叶锦添(tian)：都(dou)有可能，这要看和(he)我想象中的缘分，还有能达(da)到的创作高度。我不会随便做，得看时机。现在其实有很多具体的项目在推进，但也有不少问题需(xu)要解决，只(zhi)能一步步向前走。

作者/张婷(ting)

编辑/走走

校对(dui)/柳(liu)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