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di)一本书就获得了成功，是我巨(ju)大(da)的(de)幸运，但我仍然担心。我曾经在不知道哪本散文里见(jian)到(dao)一个词，叫做“一本书作家”，意思是说，有很多(duo)作家，一辈(bei)子写的(de)书都(dou)没有超过(guo)第(di)一本，甚或(huo)就没有出版第(di)二本。重新想起这个词，常常让(rang)我毛骨悚然，告(gao)诫(jie)自己不要做“一本书作家”。我有时还会懊恼，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把(ba)“第(di)一本书”的(de)机会在漫谈上用掉了。可是我的(de)第(di)二本书也是漫谈，第(di)三本书是随笔集。

2022年到(dao)2024年之(zhi)间，我在写《九诗心》，已经有了著(zhu)述的(de)心情(qing)。一方面是因为疫情(qing)使我意识到(dao)，不能够永远以没准备好(hao)为理由拖延开始著(zhu)述的(de)时间，另一方面是不想重复《诗人十四个》的(de)写法。《诗人十四个》写得很“松”，《九诗心》写得很“紧(jin)”。《九诗心》的(de)写法是凝缩的(de)、思力(li)安排的(de)。

“凝缩”是指，我要了解九位诗人的(de)所有作品，从中找出每个人最核心的(de)生命问题和相关文本，并且用2-3万字的(de)篇幅表述。如果(guo)这个诗人的(de)生命是平铺直(zhi)叙的(de)，有什么好(hao)研究。但如果(guo)是起承转合的(de)折子戏，每一折就只能安排5000字。5000字写完一段精彩的(de)生命和思想历(li)程，选择(ze)哪些史(shi)实来介绍、哪些文本来分析、哪些研究来征(zheng)引，这就需要很多(duo)的(de)取舍。一百条相关诗文评中，我只能选一条写进去(qu)。诗人年谱中一百个相似的(de)日子里，我只能选一日来介绍。我觉得我正在炒一盘笋尖，于是经常怀念写《诗人十四个》时天马行空，想写多(duo)少就写多(duo)少的(de)日子。

“思力(li)安排”是指，《诗人十四个》是没有章法的(de)，但《九诗心》有章法的(de)考虑。比如，我把(ba)联想的(de)部分、关乎现实的(de)部分集中放在每章的(de)导语里，所以《李清(qing)照》一章的(de)导语是《巨(ju)流河》，而《吴(wu)梅村(cun)》一章的(de)导语是《陆犯焉识》。而正文部分就不像《诗人十四个》一样随时联想，除非写到(dao)特别轻盈的(de)细节，联想自然地生发，同时也是为了减(jian)轻正文的(de)密度带来的(de)压迫(po)感，允许了少量的(de)闲笔。另外，我有意识地尝试在叙事顺序(xu)和叙事视角上进行规划。比如《欧阳修》一章是从他30岁被贬(bian)写起，再倒回他的(de)20岁，然后直(zhi)接跳到(dao)59岁，产生一种朝暮悬隔的(de)反(fan)差。《李清(qing)照》一章是从李清(qing)照死后50年写起，这样读者去(qu)看李清(qing)照的(de)一生时，时时将之(zhi)与她死后的(de)争议相比对。《吴(wu)梅村(cun)》一章则完全以一种有限的(de)、不知道未来的(de)视角来写吴(wu)卞爱情(qing)。吴(wu)梅村(cun)没说的(de)，我们(men)就不知道。发生在30岁的(de)事，吴(wu)梅村(cun)到(dao)60岁才说，我就也不预先说。这样吴(wu)梅村(cun)与卞赛(sai)的(de)爱情(qing)故事就被吴(wu)梅村(cun)自己反(fan)复改写、纠正，读者就不停地被吴(wu)梅村(cun)骗，直(zhi)接卷入梅村(cun)心灵的(de)冲突(tu)。

因为凝缩、安排，以及没有来得及说的(de)学术性问题，这本书读起来会更(geng)费劲。但我觉得主要的(de)原因是它的(de)容量比《诗人十四个》大(da)得多(duo)。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dao)《诗人十四个》中两两对举的(de)诗人乍一看会觉得挺新奇的(de)，不是一般在古典文学的(de)讨论里最常见(jian)的(de)对比组，比如王(wang)维与李商隐、陶渊明与辛弃疾、姜夔与苏轼，有种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连线题的(de)感觉，能说说您的(de)思路吗？

黄晓丹：这有思维习惯和人生观两方面的(de)原因。从思维习惯上来说，我喜欢用对比当做分析工(gong)具。比如上课时讲曹丕诗“率皆鄙质如偶语”拿曹植华美的(de)诗来对比，就很容易明白(bai)。从人生观上说，写《诗人十四个》时，我正受到(dao)荣格心理学中“完整性”观念的(de)影响。荣格有一种辩证的(de)思维，认为人需要去(qu)发展(zhan)整合自己的(de)反(fan)面特征(zheng)，比如外倾优势(shi)的(de)人，需要去(qu)发展(zhan)自己的(de)内倾能力(li)。他认为人的(de)发展(zhan)目标不是“完美”而是“完整”。受此影响，我把(ba)14个诗人拼成7对，呈现一种相辅相成的(de)关系。

澎湃新闻：《九诗心》选择(ze)的(de)这九位诗人，您在书中开宗(zong)明义地说“他们(men)的(de)共同特点是身处于大(da)变(bian)局的(de)时代，用文学转化生命的(de)痛苦，完成了伟大(da)的(de)创(chuang)造”，而在阐释(shi)这种转化时，您说写起来比较顺的(de)是文天祥和欧阳修，最困(kun)难的(de)则是李陵(ling)和吴(wu)梅村(cun)，这种顺和困(kun)难是不是也多(duo)少源(yuan)于他们(men)在传统评价体系中的(de)位置(zhi)呢？

黄晓丹：我觉得传统评价体系的(de)影响更(geng)多(duo)是在李陵(ling)、吴(wu)梅村(cun)自己的(de)心灵上。他们(men)是在生前就受到(dao)了心灵的(de)鞭挞，也许也以为后世人们(men)将永远这样鞭挞他们(men)。在欧阳修和文天祥那里，我感到(dao)很多(duo)“表里俱澄澈”的(de)瞬间。也就是说，在那些时候，他们(men)不但从内在认同自己，也预见(jian)了外界对自己的(de)认同，内外一致，没有冲突(tu)，都(dou)是光明。但在李陵(ling)和吴(wu)梅村(cun)那里，没有这样的(de)瞬间。李陵(ling)“陵(ling)虽孤恩，汉亦负德”的(de)抗争瞬间就被“杀身无益，适足增(zeng)羞”的(de)耻(chi)感淹没。吴(wu)梅村(cun)对过(guo)去(qu)爱情(qing)的(de)美好(hao)追忆也不停地被“竟一钱不值何(he)须(xu)说”的(de)自我厌恶(e)打断。因为他们(men)自己的(de)内心是冲突(tu)的(de)，我根据他们(men)的(de)自述材料来写，甚至(zhi)对一篇诗文中相隔不远的(de)几句话进行阐释(shi)，都(dou)会感到(dao)左右为难。耐人寻味的(de)是，当他们(men)死后，传统的(de)评价体系里又有空间来同情(qing)他们(men)，历(li)史(shi)没有给他们(men)太(tai)坏的(de)评价。他们(men)就这样被评价体系压逼、玩弄(nong)和赦(she)免。欧阳修、文天祥的(de)澄澈被称为“境界”，而李陵(ling)、吴(wu)梅村(cun)的(de)冲突(tu)是“处境”。正因为我们(men)也一样常常在冲突(tu)的(de)处境中，才会向往境界。

澎湃新闻：您在《诗人十四个》中曾经写到(dao)顾随和叶(ye)嘉莹两位先生“在看待古典诗歌时，都(dou)重视诗歌能否帮助(zhu)人增(zeng)加对生命的(de)投(tou)入和耐性”，这似乎与刚刚说的(de)、《九诗心》的(de)总体思路相当契合，希望古典文学不仅仅只是一个精神避难所而是能从中获取提振人生的(de)智慧和力(li)量是不是您这一系列写作中试图发扬(yang)的(de)师门传统？

黄晓丹：研究和写作都(dou)有个动机问题。有一个荣格派的(de)心理学家，叫Romanyshyn, Robert D.写过(guo)一本书，叫《受伤研究者》（The Wounded Researcher）。“受伤研究者”是指那些因为情(qing)结的(de)驱动而将研究作为天职的(de)人。这里的(de)情(qing)结，指来自于自己和祖(zu)先（血缘和文化）的(de)伤疤(ba)。为了给自己治病，他们(men)就走上了对特定问题的(de)研究之(zhi)路。顾随先生和叶(ye)嘉莹老(lao)师都(dou)是典型的(de)“受伤研究者”。如今我们(men)对叶(ye)老(lao)师早年所受创(chuang)伤十分了解，母亲的(de)早逝、父亲的(de)失踪(zong)、国家的(de)沦亡、婚(hun)姻的(de)不幸、移民的(de)孤独。她的(de)自传受制于她温柔(rou)敦厚的(de)修养，没有写得很剑拔弩张，但以上五点其实都(dou)是有可能“活不下去(qu)”的(de)处境，所以叶(ye)老(lao)师反(fan)复提及诗让(rang)她活下来，诗让(rang)人的(de)心灵不死。这些话我们(men)听起来有点夸张，对她却是写实。如果(guo)没有对诗的(de)研究，她的(de)心灵和肉(rou)体早就死掉了。写《九诗心》的(de)过(guo)程中，我也觉得我正在成为“受伤研究者”，是疫情(qing)中那种气氛促使我写这本书。此时此刻(ke)，人们(men)将自己对未来之(zhi)光的(de)渴望投(tou)射到(dao)AI之(zhi)上，人工(gong)智能股暴涨。每个人都(dou)被激起了生命的(de)活力(li)，虽不知道方向，但蠢蠢欲动。这与三年前的(de)情(qing)况(kuang)完全相反(fan)。我开始写《九诗心》的(de)时候，未来停摆、人被关在医院和家里，我觉得我必须(xu)为祈望和忍耐写一本书。

我不喜欢“文学艺(yi)术是避难所”的(de)说法。这种说法里带有鄙视：似乎理工(gong)农医都(dou)是面对现实的(de)，而文学艺(yi)术是逃避现实的(de)。人们(men)幻想，作家和艺(yi)术家是一些受到(dao)命运或(huo)权贵豢养的(de)人，他们(men)被允许搞一些像下午茶点那样只求(qiu)精致、无关饥饱的(de)创(chuang)作。我的(de)理解不同。我觉得文学家和艺(yi)术家是为整个时代“留声”的(de)人，无论他写的(de)是自己的(de)生活，还是他人的(de)生活。想进入到(dao)某(mou)个时代的(de)心灵深处，我们(men)能使用的(de)证据只能是人的(de)记载，在古代，记载的(de)形式主要是写作。所以古典文学的(de)主体不是对现实的(de)逃避，而是人类几千(qian)年来应对所有现实的(de)现场实录。它比经过(guo)抽象、总结的(de)历(li)史(shi)记载更(geng)为原始，里面什么都(dou)有，充满怨天尤人、偷奸耍滑，也充满提振人生的(de)智慧和力(li)量。我写《九诗心》是聚焦于其中“智慧与力(li)量”的(de)方面。按照荣格“整合阴暗面”的(de)说法，照理我也应该写一本聚焦于古典文学中“愚昧与无力(li)”的(de)书。但这本书更(geng)难写，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li)。

我要说，有师门传承是很幸运的(de)。在研究的(de)过(guo)程中，不但会迷失于无灵感、无材料的(de)荒漠（有了检索软件后，这种情(qing)况(kuang)变(bian)得很少了），同样会迷失于材料、观点无穷涌现的(de)海域。这时候“师门传承”就成了一条模糊(hu)的(de)航线，帮助(zhu)我集中注意力(li)。《九诗心》好(hao)几个地方是对顾随先生观点的(de)发挥。在《李陵(ling)》和《陶渊明》两章中，《驼庵诗话》中的(de)只言片语成了我论述的(de)锚点，围绕它展(zhan)开长达千(qian)、万言的(de)推演。我也借助(zhu)了叶(ye)老(lao)师的(de)观点，但因为叶(ye)老(lao)师的(de)学术以论文和讲录的(de)形成呈现，都(dou)是充分论述的(de)，无需再加发挥，所以我在文中提及时，就避开对她的(de)重复引用，而是直(zhi)接写这个问题请参阅(yue)叶(ye)老(lao)师某(mou)文。

澎湃新闻：与前一代学人不太(tai)一样的(de)是，您对诗歌的(de)解说中穿插(cha)了各种西(xi)方文学、哲学、心理学甚至(zhi)生态学，还有电影、流行歌曲以及很多(duo)您个人生活的(de)具体内容和情(qing)境，跳转又快又广，您觉得在今天，古典文学的(de)阐释(shi)应该是以这样一种更(geng)开放和杂糅的(de)方式来进行是吗？在具体的(de)教学实践中，这样的(de)阐释(shi)是不是教学效果(guo)也更(geng)好(hao)？

黄晓丹：《诗人十四个》比较符合你说的(de)这种写法，但《九诗心》不是。《九诗心》每章在导语之(zhi)后的(de)正文部分不是发散的(de)，而是内聚的(de)，内聚才能往深里走，有时候我为了避免发散，连我要写的(de)这个诗人自身的(de)枝蔓都(dou)尽量砍(kan)掉。《诗人十四个》出版时，腰封上有一句话“以现代心理学视角解读古代诗人”，这句话至(zhi)今让(rang)我不安。我觉得这句话只能是个营销(xiao)幌子。如果(guo)真要走这条路是不通的(de)。学科之(zhi)间得有界线，不能用信息的(de)炫目代替对术业(ye)精深的(de)追求(qiu)。后来我写《九诗心》时，决定研究方法的(de)主体是古代文学学科的(de)传统方法，如文献、史(shi)料、校勘、评论、文本分析等，绝不随意使用心理学概(gai)念。

我和前人不一样的(de)地方在哪里呢？我自己的(de)总结是“我带有一种被心理学改变(bian)了的(de)世界观”。我看这些古人，看的(de)不是他们(men)的(de)品第(di)、职官、操守、阶级、学派，而是他们(men)的(de)性格、冲突(tu)、转化。其实是因为关注的(de)问题变(bian)了，而不是因为研究方法变(bian)了，所以我的(de)写作显得独特。我希望有跨学科的(de)阅(yue)读和思考，但在写作时追求(qiu)专(zhuan)业(ye)性。至(zhi)于我在学校上课，还是要求(qiu)学生从学习繁(fan)体字、文言句读开始，因为他们(men)首先是来学一门专(zhuan)业(ye)技术的(de)，而且他们(men)有很多(duo)外国文学课、哲学课、心理学课，不用占据古代文学课的(de)时间。

澎湃新闻：这里面还涉及一个问题就是，对于古典文学的(de)阐释(shi)，如果(guo)不沉浸(jin)其中就无法更(geng)切近(jin)作者的(de)心绪情(qing)感，但过(guo)于沉浸(jin)又可能会导致主观化甚至(zhi)过(guo)度阐释(shi)，对于这中间的(de)平衡您的(de)经验是什么？

黄晓丹：关于创(chuang)造，我很喜欢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的(de)一段话：“真正的(de)艺(yi)术家与他们(men)的(de)时代紧(jin)密相连，他们(men)无法脱离时代进行表达……因为在创(chuang)造中获得的(de)意识并不是肤(fu)浅的(de)客观层面的(de)理智化，而是在超越主客体分裂(lie)的(de)层面上与世界的(de)相遇。换(huan)句话说，‘创(chuang)造力(li)是高度自觉的(de)人与自己所处的(de)世界的(de)相遇’。”（《创(chuang)造力(li)的(de)本质》）

阐释(shi)者与诗人之(zhi)间的(de)关系不该是主观与客观间的(de)关系，是两个主体之(zhi)间的(de)互动。为什么已经死掉的(de)诗人可以被称为“主体”，因为他们(men)留下了大(da)量的(de)自我陈述，宋(song)代之(zhi)后的(de)诗人往往多(duo)达十百万字，其中大(da)部分不是虚构。对一个诗人的(de)全部自述进行研究，和对孤立的(de)一首诗进行阐释(shi)是不同的(de)。

我很反(fan)对把(ba)诗歌阐释(shi)当做纯粹(cui)的(de)自我言说。“自我”是个陷(xian)阱，如果(guo)阐释(shi)每一部作品，看到(dao)的(de)都(dou)是“自我”中已经拥有的(de)部分，那一定会导致自我重复。这和反(fan)复闻自己的(de)鼻屎没有区别。我在跟随叶(ye)嘉莹老(lao)师学习时，意识到(dao)她最吸(xi)引我的(de)地方是能欣赏特点完全不同的(de)诗人，为每一个诗人创(chuang)造一套独特的(de)分析方法。在写《九诗心》时，我自然就能理解的(de)诗人是陶渊明和曹丕。欧阳修、文天祥这两个大(da)E人是要我“在自己的(de)头脑中重新装一套系统”才能理解的(de)。李陵(ling)那种“扛住”的(de)力(li)量我更(geng)是非常陌生。从最后完成的(de)书来看，好(hao)像我内在本身就有一部分与他们(men)应和，但实际是，这部分是在写作过(guo)程中发展(zhan)出来的(de)。这是研究有助(zhu)于扩充自我的(de)一个例子。

最后要讲到(dao)文学研究的(de)主客观问题。虽然我把(ba)诗人视为主体，但研究中还是要处理很多(duo)客观问题。比如作品真伪、流传顺序(xu)、历(li)史(shi)背景、诗歌系年。有一个细节是，我花了很多(duo)的(de)时间来算某(mou)首诗、某(mou)件事发生在哪一年、作者几岁。比如“任参知政事的(de)第(di)四年，欧阳修五十九岁，有一天他骑在马上，默诵起梅尧臣的(de)诗”。在这里，“任参知政事的(de)第(di)四年”和“五十九岁”都(dou)是有意义的(de)。客观的(de)信息越充沛，主观就能越有作为。二者之(zhi)间不是削弱哪边来予以平衡，而是两方都(dou)要增(zeng)长。在古典文学学术界，近(jin)年来在“客观方面”有非常多(duo)、非常棒的(de)研究成果(guo)，比如汉代班固的(de)《封燕然山铭》到(dao)底刻(ke)在了何(he)处、宋(song)代所有流传宋(song)词选本的(de)录词情(qing)况(kuang)等。我在读同行们(men)的(de)这些研究成果(guo)时会想，这么棒的(de)考证和梳理，它们(men)不应该是研究的(de)尽头。应该有人接过(guo)这一棒，将这些涌现的(de)新的(de)客观知识贡献于新的(de)阐释(shi)。我在《九诗心》中大(da)量引用了近(jin)年的(de)这些研究成果(guo)，不过(guo)我从曾获列文森奖的(de)美国历(li)史(shi)学家曼素恩（ Susan Mann）的(de)《张门才女》中获得启发，将客观知识的(de)援引和推论都(dou)放在了注释(shi)里，需要阅(yue)读注释(shi)才能意识到(dao)故事性的(de)写作背后的(de)知识搭(da)建。

澎湃新闻：说回书里的(de)具体问题。对于陶渊明诗歌中对于死亡的(de)关注一直(zhi)有很多(duo)讨论，您在书中谈到(dao)，觉得他对于死亡的(de)好(hao)奇超过(guo)了恐惧，死亡是他的(de)资源(yuan)，成为了他放大(da)生命价值的(de)工(gong)具，所以您并不觉得他在死亡问题上是一个由极度焦虑而后走向通达的(de)过(guo)程是吗？

黄晓丹：在陶渊明的(de)诗歌里其实看不到(dao)“极度焦虑”这种东西(xi)。他能够直(zhi)视死亡，而不是采取回避的(de)态度，说明他对死亡的(de)焦虑在可承受的(de)范围内。相反(fan)，求(qiu)仙问道、请徐(xu)福(fu)东渡扶桑去(qu)寻找长生不老(lao)药的(de)秦(qin)始皇倒可以说是对死亡“极度焦虑”。所以问题是，陶渊明成天把(ba)死亡挂(gua)在嘴上，他是怎么做到(dao)的(de)？我对陶渊明的(de)理解发展(zhan)了顾随先生的(de)观点。他的(de)观点中最独特的(de)是认为渊明精神的(de)本质是积极：“陶渊明是有办法的(de)。渊明是平凡的(de)伟大(da)，其《闲情(qing)赋》所写是陶之(zhi)烦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种豆南山下’一首：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有一分心，专(zhuan)一分心；有一分力(li)，尽一分力(li)。为全人类做事是对，而从何(he)做起？先要自己的(de)事尽力(li)去(qu)做，就是替全世界做事了。此是渊明积极精神，且有确实办法。”（顾随《说陶诗》）

我对顾随先生的(de)发挥主要在于从躬(gong)耕、生死等角度解释(shi)清(qing)楚这个“积极”是什么，它在渊明著(zhu)作中的(de)文本依(yi)据是什么。我的(de)阐释(shi)有两个前提：第(di)一，越靠近(jin)现代，人们(men)越把(ba)陶渊明笔下的(de)耕种视为象征(zheng)，我回到(dao)了“渊明所写之(zhi)耕种首先就是真实的(de)劳作经验”这一事实。第(di)二，关于死亡，我依(yi)然受到(dao)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在《一日浮生》中这句话的(de)影响“虽然死亡可以从肉(rou)体上摧毁我们(men)，但关于死亡的(de)观念却能够拯(zheng)救我们(men)”。第(di)一点是我思考渊明生活重负的(de)角度，第(di)二点是我思考渊明死亡焦虑的(de)角度。

澎湃新闻：另外一个就是关于李清(qing)照和赵明诚的(de)关系，您似乎并不认同所谓神仙眷侣的(de)浪漫想象，而对于李清(qing)照的(de)再嫁污(wu)名，您也将之(zhi)与她经历(li)的(de)北宋(song)末的(de)乱离以及丧夫和金石收藏的(de)丧失共同视为她自我解放的(de)契机，能就此略作展(zhan)开吗？

黄晓丹：其实有一个论文题目可以写：什么时候开始，人们(men)认为李清(qing)照和赵明诚是神仙眷侣的(de)？我在写《李清(qing)照》这一章的(de)时候做了一些考证。结果(guo)我发现，历(li)史(shi)中没有留下多(duo)少可供研究赵李爱情(qing)的(de)文献证据。除《金石录》和《集古录跋》卷后跋文外，赵明诚的(de)诗文不存。李清(qing)照的(de)诗只留下十几首，残(can)句十几句，里面没有一句明确提到(dao)赵明诚。那能不能把(ba)李清(qing)照词中的(de)男女爱情(qing)视为赵李爱情(qing)的(de)写实呢？我觉得不能。一是因为词本来就是代言体的(de)，作者是“代歌儿酒女作词”，不要说李清(qing)照同时代的(de)词作者大(da)部分都(dou)是这么写的(de)，而且李清(qing)照还是个作词方面的(de)保守派，那就更(geng)应遵守词最初的(de)文体设定。二是因为从流传下来的(de)宋(song)代的(de)宋(song)词选本来，当时的(de)人没有认为李清(qing)照的(de)词是自传。那么脱离诗、词、文三种文本的(de)证据，看看当年有没有人根据传闻记录下来，说李清(qing)照和赵明诚有神仙眷侣的(de)美誉呢？记载李清(qing)照生平的(de)最早资料是李清(qing)照生前就已出版的(de)《碧鸡漫志》和《苕溪渔(yu)隐丛话》两本笔记，里面也没提到(dao)她和赵明诚的(de)婚(hun)姻关系有什么特别的(de)。于是就只剩(sheng)唯一的(de)一条资料描述了李清(qing)照和赵明诚婚(hun)姻关系的(de)日常，就是李清(qing)照的(de)散文《金石录后序(xu)》。所以我在《李清(qing)照》这一章中主要就是分析了《金石录后序(xu)》，没有看出来有什么浪漫爱情(qing)。

我在文中写到(dao)“以上诸事都(dou)暗示了赵明诚与李清(qing)照之(zhi)间缺乏爱情(qing)故事中常见(jian)的(de)柔(rou)情(qing)蜜意，甚至(zhi)连相濡以沫都(dou)谈不上……李清(qing)照与赵明诚之(zhi)间当然有深厚的(de)情(qing)感，但那是以收藏为载体的(de)共同的(de)神游，其余则不多(duo)计较。”这是我对赵李婚(hun)姻关系的(de)看法。那么李清(qing)照与赵明诚的(de)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被人们(men)讲成一个浪漫爱情(qing)故事的(de)？我估(gu)计是从纳兰性德化用《金石录后序(xu)》中的(de)“赌书泼茶”之(zhi)事来写自己和亡妻卢氏(shi)的(de)爱情(qing)开始。自从有了“赌书消(xiao)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浣溪沙·谁(shui)念西(xi)风独自凉》）之(zhi)句后，赵李婚(hun)姻也染上了浪漫爱情(qing)的(de)色(se)彩。随着清(qing)代士大(da)夫与女才子家庭中，婚(hun)姻包含浪漫爱情(qing)的(de)情(qing)况(kuang)增(zeng)多(duo)，所以赵李爱情(qing)故事就更(geng)为壮大(da)。进入现代之(zhi)后，就更(geng)被视为当然了。也许以后有哪个同学愿(yuan)意写一篇《李清(qing)照赵明诚浪漫爱情(qing)故事的(de)演进历(li)程》的(de)小论文来论述此事。

关于李清(qing)照“再嫁污(wu)名”的(de)问题，我一直(zhi)觉得没想清(qing)楚，希望以后有机会请教宋(song)代法律史(shi)的(de)专(zhuan)家。李清(qing)照的(de)污(wu)名来源(yuan)到(dao)底是“再嫁”还是“再嫁后离婚(hun)”还是“自讼离婚(hun)”？以我对北宋(song)法律史(shi)的(de)粗浅了解，似乎再嫁不是什么太(tai)大(da)的(de)事。范仲(zhong)淹的(de)母亲是再嫁的(de)、王(wang)安石的(de)儿媳是再嫁的(de)，都(dou)不是什么大(da)问题。何(he)况(kuang)李清(qing)照丧夫且无子，再嫁没有什么障碍(ai)啊。我怀疑她污(wu)名的(de)来源(yuan)是“自讼离婚(hun)”。

胡仔《苕溪渔(yu)隐丛话》卷六十记载：“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fan)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zhi)晚景，配兹驵侩之(zhi)下材。’传者无不笑之(zhi)。”这是现知记载再嫁一事的(de)最早史(shi)料。依(yi)据文意，传者笑的(de)是《启事》，也就是李清(qing)照在自讼离婚(hun)（也《才女之(zhi)累》中说是自讼婚(hun)姻无效）后，为感谢帮助(zhu)者写的(de)一封《投(tou)翰林学士綦崇(chong)礼启》。我看了这篇骈文后也感到(dao)瞠目结舌(she)，自问如果(guo)穿越到(dao)宋(song)代，也很想就此信八卦一番。这封信写得纵(zong)横恣肆，如脱缰野马，又充满了博(bo)闻强识而又不伦不类的(de)类比。里面最有意思的(de)一个比喻是借助(zhu)于柳(liu)宗(zong)元的(de)《李赤传》，把(ba)她的(de)再婚(hun)丈夫张汝舟比喻成粪坑，而把(ba)自己比喻成想方设法要投(tou)进粪坑里、拦也拦不住的(de)李赤。针对这篇文章，有两个念头会同时升起：一是对当时社会舆论的(de)担心；二是对李清(qing)照勃发才情(qing)、生命气焰的(de)叹(tan)服。这封信很有意思，我在书里也做了详细分析。我把(ba)《投(tou)翰林学士綦崇(chong)礼启》《渔(yu)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金石录后序(xu)》《打马赋》几篇写于47到(dao)51岁之(zhi)间的(de)作品合起来讲李清(qing)照晚年文学中“冒(mao)犯的(de)力(li)量”。

因为这种“冒(mao)犯的(de)力(li)量”自《投(tou)翰林学士綦崇(chong)礼启》使“传者无不笑之(zhi)”后似乎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我在文中说“李清(qing)照经历(li)了三次(ci)解放：第(di)一次(ci)是乱离，第(di)二次(ci)是丧失，第(di)三次(ci)是污(wu)名”。我认李清(qing)照中年之(zhi)后的(de)生活即是一个“解放”的(de)过(guo)程，而污(wu)名正是第(di)三次(ci)解放的(de)机缘。我从李清(qing)照身上看到(dao)了，也认为现代社会中，女性也往往面临污(wu)名的(de)压力(li)，但那也可能成为释(shi)放生命力(li)、获得进一步成长的(de)机缘。

澎湃新闻：《诗人十四个》与《九诗心》在网(wang)络上都(dou)得到(dao)了很多(duo)读者的(de)好(hao)评，方便透露您后续还有什么写作计划吗？

黄晓丹：未来我想写一本关于古代女诗人的(de)书，但对她们(men)，我还没有完全搞懂。在搞懂她们(men)之(zhi)前，我不再有任何(he)其他写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