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2年2月开始，每两周(zhou)一次，每个周(zhou)六下午(wu)，我都会在成都的“阿(a)来(lai)书房”进(jin)行“杜甫诗中的成都”系列讲座，既讲杜甫的诗，也讲他诗中唐代成都的面貌。后者(zhe)可以说(shuo)是杜甫眼(yan)里(li)、笔下的成都。

我不是治杜诗专家，误(wu)读之处，应(ying)该不少。之所以按捺不住，要来(lai)做这个讲座，并且前前后后讲了一年多(duo)时(shi)间，是要向诗圣致敬——一个晚生(sheng)的写作者(zhe)对伟大前辈的敬意(yi)。同时(shi)，也是作为一名成都居民，表达对这座城市的热爱。

有人会问：你一个用白(bai)话文写作的作家为什么(me)要读文言世界里(li)的杜甫？要知(zhi)道，白(bai)话文写作至今才100多(duo)年时(shi)间，很(hen)多(duo)观(guan)念特别是小说(shuo)的观(guan)念和(he)写作方式其实来(lai)自西(xi)方。我自己写小说(shuo)，知(zhi)道小说(shuo)要有故事，要有思想，但不只是故事，不只是思想，文学家的根本责任是用语(yu)言建构世界。杜甫讲“别裁伪体亲风雅”，文学要追寻雅正(zheng)之意(yi)，杜甫还(hai)说(shuo)“清词丽句必为邻”，好的修辞是诗人的天(tian)职。从语(yu)言来(lai)看(kan)，我们使用全世界独(du)一份的汉字进(jin)行写作，从诗经时(shi)代开始积累的巨(ju)大审美经验主要还(hai)不在小说(shuo)里(li)，而(er)是在诗歌和(he)散文传统中。要保持这种语(yu)感，保持中国风的、雅正(zheng)的、含蓄的、蕴藉的这样一种语(yu)言，必须向古(gu)典学习。

今天(tian)，我们可以随口而(er)出“门泊东吴万(wan)里(li)船”这样的诗句，也会背诵写蜀地山水的《春夜喜雨》，说(shuo)明大家对杜甫诗有高度(du)的认同，对杜甫笔下的成都有高度(du)的认同。明人李长祥读了杜甫在四川写的诗后，是这样表达的：“少陵(ling)诗，得蜀山水吐气(qi)。”诗歌界普遍认为，杜甫从入川以后，才真正(zheng)进(jin)入他诗歌上(shang)的成熟期。得蜀山水，杜甫扬眉吐气(qi)了，不是浮于表面的扬眉吐气(qi)，是他找到了审美的精髓——诗歌如何与自然结合，如何与生(sheng)命(ming)结合，如何与自己的人生(sheng)际遇、家国情怀结合。李长祥接下来(lai)这一句话更为重要：“蜀山水，得少陵(ling)诗吐气(qi)。”有了杜甫的诗，蜀山水也得到了生(sheng)命(ming)。这就是为什么(me)我们要讲成都的文化、成都的诗意(yi)，没(mei)了杜甫诗，会有很(hen)大的缺失。杜甫给蜀地独(du)特的自然山水、人文历史(shi)定下了调子。

讲杜诗可以讲字、词、句，讲写作、修辞的技(ji)巧，讲思想意(yi)义，但是我不太想这样讲，我想讲一个人。这个人一方面像我们普通人一样生(sheng)活(huo)，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又不普通，因为写作而(er)不普通。

佛家有这样一句话：“物转心则凡(fan)，心转物则圣。”我们都生(sheng)活(huo)在物质世界里(li)，如果任由物质世界把自己的理(li)想追求全部(bu)战(zhan)胜、淹没(mei)了，这就是“物转心”，物质转化了心灵，人就成了凡(fan)人；反过来(lai)，“心转物”，虽然身处物质世界，但肉身生(sheng)存不是我们的唯一目的，我们还(hai)有情感，有审美，有理(li)想，有梦，有远方，当我们用意(yi)志、情感、理(li)想去映照物质世界，使它发生(sheng)新意(yi)义的时(shi)候，这就是在往圣人的方向前进(jin)。

很(hen)多(duo)杰(jie)出的诗人都是这样，官场失意(yi)、颠沛流离(li)、穷困潦倒，但他们在写作中焕发光彩，这光彩直(zhi)到今天(tian)还(hai)在映照着(zhe)我们。在一个物质越来(lai)越丰(feng)富、越来(lai)越显示出强大力量的时(shi)代，我们来(lai)重温杜甫这样的诗人，能够感受到一种超越当下利(li)益、超越当下处境的温暖与感动。

中国人向来(lai)有让(rang)孩子背唐诗宋词的传统，但是当我们变成青年、中年的时(shi)候，除(chu)了少部(bu)分人以外，大部(bu)分人已经跟这个传统越来(lai)越疏远了。过去孔子编《诗经》，是为了诗教，用诗歌教育(yu)人。今天(tian)的教育(yu)把学问分门别类，文学变成了一个专业，甚至可能还(hai)被学物理(li)、学生(sheng)物的人瞧不起。其实文学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专业，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底色。《诗经》虽然是一本诗集(ji)，但在古(gu)代是五经中的一经，是必须读的一部(bu)书。“关关雎鸠(jiu)，在河之洲”，不就是说(shuo)晚上(shang)因想念而(er)睡不着(zhe)吗？“氓之蚩蚩，抱布贸(mao)丝”，不就是说(shuo)百姓抱着(zhe)家里(li)的丝到市场上(shang)卖吗？这有什么(me)了不起？了不起就在于，这里(li)面包含了情感与美，描述了劳动，描述了情感，描述了时(shi)代。诗歌所蕴含的知(zhi)识、经验与审美，是对物欲的一种克(ke)服、一种超越，使我们乐而(er)不淫，哀而(er)不伤，温柔敦厚。

诗人里(li)尔克(ke)曾说(shuo)：“从此以后，你就爱上(shang)了这个人。这意(yi)味着(zhe)你要努力地用你温柔的双手将他的人格的轮廓按照你当时(shi)看(kan)到的样子描绘出来(lai)。”这也是我读杜甫诗，想那个时(shi)代的那个人，所生(sheng)发出来(lai)的感受。

我们当然不可能再看(kan)到杜甫，也不可能回(hui)到唐朝的成都，但杜甫那些充满(man)当时(shi)现实感受、时(shi)代气(qi)息的诗歌，却(que)生(sheng)生(sheng)不息，流传至今，声音响亮，音调铿锵。阅读、欣(xin)赏、体味杜甫成都诗，却(que)能把他、把一座城市、把一个时(shi)代在想象中重新复活(huo)，看(kan)到一个远去了千年的生(sheng)命(ming)，依(yi)然那么(me)生(sheng)动鲜活(huo)。

（作者(zhe)为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