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红(hong) 史(shi)前陶器(qi)呈现多元特征

在(zai)中(zhong)国考古学史(shi)上，考古学界遇到的第一个关于文化来源的争(zheng)议就由陶器(qi)引发。1921年，瑞(rui)典学者安特生在(zai)河南渑池仰韶村发掘了史(shi)前时期的遗址，根(gen)据这个遗址命名为仰韶文化。仰韶文化最主要的特征是彩陶，陶器(qi)表面绘有美观的彩绘图案。安特生通过(guo)彩陶的对比，发现仰韶彩陶与安诺及特里波列等近东和欧洲(zhou)彩陶近似，于是提(ti)出(chu)它们可能(neng)同出(chu)一源。这就是所(suo)谓“中(zhong)国文化西来说”（其实主要是“彩陶西来说”），只是一种假说。没过(guo)多久，这种假说就被推翻了。因(yin)为中(zhong)国考古学家(jia)在(zai)山(shan)东发现了龙山(shan)黑陶文化。

黑陶以其独特的质感和光泽，成为所(suo)在(zai)时代东方地区的代表性艺术品(pin)。无论是陶色，还是器(qi)型，都呈现了和彩陶不一样的风貌。黑陶的生产技艺，凝聚了陶器(qi)诞生以来的制陶智慧。在(zai)龙山(shan)黑陶文化中(zhong)，蛋壳陶制作尤为精致，且造(zao)型独特。陶胎薄如蛋壳、器(qi)表光滑(hua)油亮，显然是作为礼器(qi)使用。还有一种单耳(er)黑陶杯，其设计与我们现代使用的马克杯十分相似。

单从(cong)彩陶与黑陶比较，陶器(qi)文化的多元性在(zai)中(zhong)国考古学早期发展阶段(duan)已经显露。随着更多的考古发现，不同区域(yu)陶器(qi)文化的多元性不断得到充实。这种多元化表现在(zai)陶色、器(qi)类、纹饰、技法等多方面。

除了彩陶、黑陶，在(zai)中(zhong)国南方的沅水流域(yu)，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一种距今约六七千年的白陶文化——高庙文化。高庙遗址位于湖(hu)南洪江市安江镇东北约5公(gong)里的岔头乡岩里村，该文化堪称史(shi)前文明的璀璨(can)星光。白陶的烧制、刻划(hua)、图像内(nei)容(rong)展现了卓越的艺术价值和思想(xiang)内(nei)涵。白陶上刻划(hua)的太阳纹、凤鸟纹、神像等图案，反映当时先民对自然和社会的认知(zhi)，揭示了他们精神世界中(zhong)已经形成完整信仰体系。这大(da)大(da)地改写了我们对距今七千年前人们精神世界的认识，它的影响范围不止(zhi)于长江流域(yu)，还包括黄河流域(yu)，甚至更远(yuan)的世界。

把目光继续投向历史(shi)深(shen)处，一瞥约万年之际的上山(shan)文化，便会和迄今为止(zhi)世界上发现的最早的彩陶相遇。位于今天(tian)浙江省金华市浦江县的上山(shan)文化，出(chu)土的夹炭红(hong)衣陶是中(zhong)国南方地区最早出(chu)现的一种新(xin)陶系。陶器(qi)表面施红(hong)衣的工艺，始(shi)见于早期夹炭陶器(qi)；中(zhong)晚期在(zai)夹细砂和粗(cu)泥陶器(qi)中(zhong)依(yi)然流行，且工艺愈加精致，并在(zai)红(hong)衣泥料的选择(ze)及涂饰实践中(zhong)发展出(chu)彩陶工艺，材料除红(hong)彩外，还包括乳白彩。上山(shan)文化彩陶是从(cong)上山(shan)文化独有的制陶工艺中(zhong)诞生的。上山(shan)彩陶时间悠远(yuan)，美在(zai)质朴，也美在(zai)艳丽，堪称“万年中(zhong)国红(hong)”。位于浙江省金华市义乌市城西街道桥(qiao)头村西边的桥(qiao)头遗址（属于上山(shan)文化的中(zhong)晚期）出(chu)土了大(da)量的陶器(qi)和石器(qi)，陶器(qi)以粗(cu)泥陶为主，表面多装饰有红(hong)色陶衣。其中(zhong)，一件(jian)造(zao)型端庄雅致的陶壶，陶色红(hong)得摄人心魄(po)。

层见叠出(chu)的制陶工艺

不同文化的陶器(qi)制作技术呈现出(chu)差异性。蛋壳陶突出(chu)特点是陶胎极薄，最薄0.2毫米，这是现代手工业技术都很难达(da)到的水平。因(yin)其胎体极薄，制作工艺要求极高。制作伊始(shi)就选用经多次淘洗(xi)、去杂、沉淀的精细陶土，利用快轮拉坯分段(duan)制作，再(zai)粘(zhan)结成型，入窑烧制前还需对窑炉预热，以防(fang)过(guo)薄胎体因(yin)受热不均而破(po)碎。拉坯成型时不仅要高速转轮，还要极其平稳(wen)，否则难以直立成型，这需要陶工的操作手法熟练(lian)且细致。经过(guo)修整、磨光、雕刻等十几道工序，最后采用高温烧结封窑烟(yan)熏(xun)的渗炭处理方法，使陶器(qi)呈现出(chu)深(shen)黑色光泽。蛋壳陶也因(yin)成品(pin)率(lu)低、生产周期长、耗费成本高而显得弥足珍贵。

白陶的制作也颇为繁琐。首先，陶工们挖取制陶所(suo)需要的含(han)铁量较低的高铝质耐火黏土或高镁质易熔黏土等原料，筛选、淘洗(xi)后制成可塑的泥料。再(zai)经过(guo)制坯、整形、打磨、晾晒等过(guo)程，得到胎体厚薄均匀、器(qi)表光滑(hua)平整的白陶容(rong)器(qi)坯体。烧造(zao)时需要800-900℃的高温，需要在(zai)封闭环境下的陶窑才能(neng)烧制。湖(hu)南史(shi)前白陶表面的纹饰制作主要使用戳印和刻划(hua)两类技法。刻划(hua)纹样可能(neng)使用了尖锐的竹、木或骨质工具。

通过(guo)对陶器(qi)的器(qi)类、器(qi)型等细节的比较，可以看到一个变化无穷的陶器(qi)世界。多元陶器(qi)风格背后是多元的文化圈(quan)。

美国汉学家(jia)吉德炜曾经借(jie)助“陶器(qi)的制作”“模制与模范”等标准的对比，大(da)致勾勒了中(zhong)国新(xin)石器(qi)时代的东西差别。他认为：一般来讲，中(zhong)国东部(bu)沿海区陶器(qi)传统的关键特征包括下列几种：无彩绘；常见带棱(leng)、分节、附加堆纹；陶器(qi)通常由各部(bu)分组合而成；陶器(qi)一般有变高的趋势。相反，西北部(bu)的陶器(qi)传统仅有陶瓮、瓶、圜底(di)鉢和盆等有限的几种陶器(qi)以及部(bu)分的彩绘陶器(qi)作标志。

他说：“西北部(bu)的制陶者是器(qi)表图案的装饰家(jia)，也是圆形的一体化陶器(qi)的设计师。东部(bu)沿海的制陶者则是造(zao)型家(jia)，同时，对陶器(qi)的生产有更大(da)的控制能(neng)力、操纵能(neng)力、协调能(neng)力和测量能(neng)力。”

这些差异也显示了中(zhong)华文明不是诞生在(zai)一个单一的区域(yu)世界中(zhong)，而恰是以差异多元的地理和文化为背景不断发展绵(mian)延的。

镶(xiang)绿松石八(ba)角星铜饰件(jian)，寨沟遗址出(chu)土

在(zai)“多样性”和“统一性”中(zhong)形成“雏(chu)形的中(zhong)国”

在(zai)文化多元演进的同时，文化的一体化进程也在(zai)与时俱进。距今6000多年前，黄河中(zhong)游地区的仰韶文化中(zhong)期以花和鸟为经典母题的彩陶图案逐渐向周围扩(kuo)展流行。距今5500年前后，到达(da)黄河流域(yu)全(quan)境和长江中(zhong)下游北部(bu)地区。到距今5300年左右，这类彩陶图案的分布范围南达(da)长江上中(zhong)下游，北至华北平原北部(bu)及燕山(shan)山(shan)地的西辽河流域(yu)，西到甘(gan)青地区，东抵(di)黄河下游，第一次出(chu)现了中(zhong)原地区文化向周围广大(da)地区强烈(lie)影响的态势，这一现象极有可能(neng)是黄帝炎帝集团兴起和影响范围扩(kuo)展的反映，也有学者称这一现象为形成了“最初(chu)的中(zhong)国”。

而在(zai)湖(hu)湘山(shan)川间，高庙的艺术家(jia)们也在(zai)白陶表面虔诚地精雕细刻，创(chuang)造(zao)出(chu)“太阳”“神鸟”“八(ba)角星纹”等普遍性主题。在(zai)高庙和千家(jia)坪遗址，最常见的是各种形态的凤鸟、獠(lao)牙(ya)兽面、太阳、八(ba)角星纹等图像以及各种复合图像。观察这些丰(feng)富多彩的图像，可以发现这些图像的核心是太阳，而且表现太阳的图像有多种：四角四芒形、八(ba)齿形、放射状细线形等。以太阳崇拜为核心，又存在(zai)几种组合图像，如山(shan)和日的组合、双翼载日组合、獠(lao)牙(ya)兽与飞鸟组合等。特别是双翼载日图像，显然可以归入“阳鸟负日”传统。

从(cong)高庙文化白陶图案中(zhong)的凤鸟与太阳，到河姆渡文化中(zhong)的“双鸟朝阳”、仰韶文化彩陶片上的“阳鸟负日”、凌(ling)家(jia)滩玉鹰，再(zai)到金沙遗址“太阳神鸟”金饰、马王(wang)堆汉墓T字型帛画中(zhong)的“日中(zhong)金乌”，一个史(shi)前至历史(shi)时期广域(yu)且绵(mian)延的图像表现形态和太阳神话(hua)呼之欲出(chu)。

玉鹰，凌(ling)家(jia)滩遗址出(chu)土

史(shi)前太阳崇拜、阳鸟负日的信仰，早在(zai)距今6000多年前即开始(shi)孕育。长江中(zhong)游和下游，共饮(yin)一江水，共享(xiang)同一种信仰。这背后还透露出(chu)长江中(zhong)下游长时间互相关联的诸文化间互动(dong)交(jiao)流，进而形成了很多的文化共性或交(jiao)集。这种关于太阳崇拜的图像形式(shi)和信仰是中(zhong)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经典反映。这种信仰在(zai)漫长的日子(zi)中(zhong)缓慢发展、成熟。先民观察季节变化与动(dong)植物生长关系，体验寒暑交(jiao)替(ti)，留心昼夜节律与太阳的关系，从(cong)而产生了对太阳的敬畏(wei)和期盼。这种太阳崇拜的表现形式(shi)各有特色，但内(nei)涵是一致的，可谓“山(shan)川异域(yu)、日月同天(tian)”。

“八(ba)角星纹”是另一个能(neng)反映广袤时空范围内(nei)文化统一性的图像或符号。八(ba)角星纹分布广阔，较集中(zhong)分布于黄河和长江中(zhong)下游地区。远(yuan)至距今六七千年的史(shi)前社会的刻纹，近至当代的艺术纹样，俯拾皆是。八(ba)角星纹在(zai)史(shi)前陶器(qi)上出(chu)现最为普遍，高庙、大(da)汶口、马家(jia)浜、崧泽、汤(tang)家(jia)岗等文化中(zhong)皆有八(ba)角之影。在(zai)众多八(ba)角星纹材料中(zhong)，凌(ling)家(jia)滩文化中(zhong)的八(ba)角星纹是颇为特殊的一例，它出(chu)现在(zai)一件(jian)玉制的鹰和一件(jian)玉版上，材质的贵重和玉器(qi)造(zao)型的独特，令凌(ling)家(jia)滩文化的八(ba)角星纹多了几分不凡。最近，陕西清涧寨沟遗址也出(chu)土了一件(jian)商代镶(xiang)绿松石八(ba)角星铜饰件(jian)。多元性、统一性以及绵(mian)延性，在(zai)八(ba)角星纹这样一个小小的图案上得到了完美结合。

此外，在(zai)众多的局部(bu)区域(yu)，距今五千年左右，文化统一性都在(zai)加强。如长江下游，进入崧泽文化时期，鼎、豆、壶的基本组合已经确定下来，不同地区陶器(qi)面貌的趋同性非(fei)常强。

地处淮河流域(yu)豫东平原的永城王(wang)庄遗址，考古学家(jia)揭露了一处距今5300年至4600年，相当于大(da)汶口文化中(zhong)期偏早的中(zhong)心聚落。该遗址规模宏大(da)，出(chu)土遗物丰(feng)富，文化面貌具有多样性，陶器(qi)群因(yin)素复杂，有河南仰韶文化晚期因(yin)素、当地文化因(yin)素、江汉平原屈家(jia)岭文化因(yin)素、山(shan)东大(da)汶口文化因(yin)素，以及江浙沪良渚文化因(yin)素。各地文化因(yin)素在(zai)豫东汇聚。文明进程中(zhong)的“融(rong)合性”得到充分体现。

距今5500年左右，中(zhong)国黄河、淮河、长江流域(yu)各主要文化区在(zai)基本经济特征和基本文化特征上具有了相当程度的共性，形成了一个有别于周边地区的中(zhong)华文化圈(quan)。这一区域(yu)内(nei)诸文化的一体化进程得到显著加强，在(zai)物质文化面貌的“多样性”和“统一性”进程中(zhong)，形成了“雏(chu)形的中(zhong)国”。

（王(wang)巍：中(zhong)国社会科学院学部(bu)委员、一级(ji)研究员；徐峰：南京师范大(da)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