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jiang)坛上的中国：民国人文讲(jiang)演录》 张春田编 南京大学出版社

今天这两本书，第一本是《讲(jiang)坛上的中国：民国人文讲(jiang)演录》，它并非著作，是编者将民国时期著名人士的演讲(jiang)汇编成书，在今天看来属于“史料”。同学们刚开始读这本书时，可能会有疑(yi)问，民国时期的演讲(jiang)对我们现(xian)在所处的时代有什么价值？但读后就会发(fa)现(xian)许多问题是贯(guan)通的。这种(zhong)贯(guan)通性，如果用一个具体(ti)形象去表达，就是人民英雄纪念(nian)碑(bei)。只要纪念(nian)碑(bei)在，我们就同处在一个历(li)史纪元。纪念(nian)碑(bei)碑(bei)文由毛泽东起草，周恩来手书，正文一共(gong)三句话、114个字(zi)。每句话都(dou)由时间起始。第一句话开头(tou)是“三年以(yi)来”，第二(er)句话开头(tou)是“三十年以(yi)来”，第三句话开头(tou)是“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正是天安门(men)广场和人民英雄纪念(nian)碑(bei)的碑(bei)文，表达了近代中国革命时间和空间的延续性。也正是因为(wei)碑(bei)文最后一句话中的“一千八百四十年”，揭示了我们同处历(li)史纪元的时间起点。可以(yi)说，这个纪元的启动归于一个命题之中，那么，这个命题是什么？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历(li)史和灿烂的文化，是世界(jie)古文明中唯一延续数千年至(zhi)今的文明。但是，为(wei)什么中华文明在19世纪中期与西方的碰撞(zhuang)中一触即溃？“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也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的时间。战争从1840年6月英国舰队抵达广东海面开始，到1842年8月29日在南京下关江(jiang)面结(jie)束(shu)。为(wei)何那时结(jie)束(shu)？因为(wei)英军兵临当时长江(jiang)下游最重要的城市、朝廷在东部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南京，截断长江(jiang)和运(yun)河，漕粮无法(fa)北上，严重危及朝廷财政。英军到达南京之前清军抵抗是否激(ji)烈？在第二(er)次定海之战中，三位总兵同日殉国。还有在镇(zhen)江(jiang)，江(jiang)宁副都(dou)统海龄率部死(si)守，八旗兵作战尤其勇猛，一些旗兵上阵前杀死(si)妻儿，以(yi)防落入敌手受辱。然而，根据英国的《官方中国战争史稿》（Draft Offici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War）记载，镇(zhen)江(jiang)之战，英军仅死(si)亡37人，失踪3人，受伤128人。英军在镇(zhen)江(jiang)之战中的死(si)亡人数，还是在两年战争中所有战役中最多的。虽然有历(li)史学家(jia)质疑(yi)英方故意缩小伤亡人数，做(zuo)了重新估计，但一般而言，战争伤亡以(yi)伤亡方统计为(wei)准。中国与西方的第一次激(ji)烈碰撞(zhuang)，就是以(yi)这样惨烈的结(jie)果收场的。

在阅读《民国人文讲(jiang)演录》时，可能大家(jia)会有疑(yi)问，那时不少中国有识之士，为(wei)何对西方如此倾慕，认为(wei)只要照搬西方那一套，一切问题可以(yi)迎刃而解。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渴求现(xian)代化，而现(xian)代化起源(yuan)于西方。回(hui)想一下人类的历(li)史进程，科学和技(ji)术、政治和文化在200多年前，有一次剧烈的变革。18世纪开始，两件事情出现(xian)在欧(ou)洲。一件是科学和技(ji)术层面的，也就是起源(yuan)于英国的工业革命。另一件是政治和文化层面的，就是法(fa)国大革命。《民国人文讲(jiang)演录》中，有识之士不断提到工业革命，章太炎、蔡元培(pei)等也常(chang)常(chang)讲(jiang)到法(fa)国大革命。“双元革命”推(tui)动了人类历(li)史整体(ti)改变，这就是现(xian)代化。现(xian)代化毫无疑(yi)问具有伟(wei)大进步意义，试想，如果没有抗生素的发(fa)明，人类的寿命不会有今天这么长。虽然现(xian)代化是好事，但它却(que)伴随着一件坏事向全世界(jie)扩散，这就是殖民主义。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英国在征服全世界(jie)的过程中，把欧(ou)洲的准则赋(fu)予人类的普遍(bian)性，重新定义了“文明”与“野蛮”、“落后”与“先进”。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中国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既要反抗列强侵略(lue)，又要实现(xian)现(xian)代化。我们可以(yi)想象，毛泽东是在何等激(ji)动的情绪下起草了人民英雄纪念(nian)碑(bei)碑(bei)文。周恩来写了40多遍(bian)才挑选出最满意的一幅。纪念(nian)碑(bei)于1949年9月30日傍(bang)晚6点举行奠基仪式，毛主席铲了第一锹土，当纪念(nian)碑(bei)建成时，已是1958年4月。这座纪念(nian)碑(bei)凝聚着中国人民100多年前赴后继的牺(xi)牲和探索。纪念(nian)碑(bei)的北面碑(bei)心石料采自青岛(dao)浮山，是一整块最初重达300多吨的花岗岩，经开采、打磨减重再运(yun)到北京，耗费巨大人力(li)。汉(han)白玉主要采自北京房山，浮雕由八块主浮雕和两块装饰浮雕组成，反映从虎(hu)门(men)销烟到渡江(jiang)战役的八个历(li)史事件。浮雕中的170个人物，都(dou)有真人模特。雕塑家(jia)们还特意请(qing)来解放军战士，要求他们做(zuo)裸体(ti)模特，以(yi)便准确把握骨架(jia)和肌肉。许多战士害羞，要求保(bao)留一条短(duan)裤(ku)。此外，还要训练工匠学习西洋美术，从基础(chu)理论开始。就这样，人民英雄纪念(nian)碑(bei)耗时近9年才建起来。

近代中国的开场是如此悲怆，无数仁人志士探寻救亡图存的道(dao)路。一方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另一方面人们又在思(si)考(kao)为(wei)什么会失败，还要向压迫自己的敌人学习。党的二(er)十大提出，以(yi)中国式现(xian)代化全面推(tui)进中华民族伟(wei)大复(fu)兴。如何理解这个命题，需要不断回(hui)溯历(li)史。从晚清到民国，无数仁人志士提出各种(zhong)民族复(fu)兴方案，中国何时才算找到一条正确的道(dao)路？1949年具有“创世纪”的重要性，而此后30年，中国筚路蓝缕，不断探索，直到迎来改革开放时代。而改革开放，也并非一帆风顺，从1978年到1992年，也是跌宕起伏。这两本书连接起来，就是中国一个半世纪的探索之旅，阅读这两本书，就是让大家(jia)用历(li)史逻辑去理解我们所处时代的历(li)史方位。

看待西化与守旧之争，要还原具体(ti)的历(li)史情境(jing)

历(li)史强调具体(ti)情境(jing)。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曾说，一代人为(wei)之艰苦(ku)奋斗的事情在另一代人往往看得(de)平淡无奇。你们在阅读《民国人文讲(jiang)演录》时可能会认为(wei)，一些讲(jiang)者的思(si)想有些“幼稚(zhi)”，例(li)如他们主张全盘西化。然而我们需要回(hui)到具体(ti)历(li)史情境(jing)去看待这个问题，那时的一些人看到东西之间在现(xian)代化上的巨大差异，震撼之下难免会仰视西方。但是，也有一些人亲身(shen)体(ti)验(yan)西方文明后，反而主张坚守中华传统文化。大家(jia)有没有看到南大出版社的茶杯上有八个大字(zi)？“昌明国粹，融化新知(zhi)”。之所以(yi)有这八个字(zi)，是因为(wei)南京大学的前身(shen)是民国时期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xiao)，南高师在五四运(yun)动之后，与北大是中国思(si)想界(jie)一南一北两大阵营。北大高举新文化大旗，要求革新，批判(pan)传统。南高师守护中华文化，被视为(wei)保(bao)守。南高师的老(lao)师，很多留学欧(ou)美，他们目睹(du)了一个巨大的灾难——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jie)大战。如果西方文明就代表人类发(fa)展方向，那么为(wei)什么会酿成人类历(li)史上第一次如此惨烈的战争？一战在人类思(si)想史上的意义也许超过二(er)战，因为(wei)在当时，欧(ou)洲一代人没有了。因此，他们并不觉得(de)西方都(dou)是对的，对西方有质疑(yi)。这种(zhong)质疑(yi)反过来，就是不能抛(pao)弃中国传统，而是需要扬弃，主张“昌明国粹，融化新知(zhi)”，这就是学衡派。

学衡派与新文化同人看似(si)对立，但实际上是互补共(gong)进关系。问题在于，在近代中国的具体(ti)情境(jing)中，传统的东西又很容易被统治者利用。因此，我们提出“第二(er)个结(jie)合(he)”，是马克(ke)思(si)主义同什么相结(jie)合(he)？请(qing)注意不是简单的中华传统文化，而是“中华优秀(xiu)传统文化”。

大家(jia)阅读《民国人文讲(jiang)演录》时，是否注意到鲁迅的演讲(jiang)《无声的中国》？大家(jia)应该都(dou)知(zhi)道(dao)这篇文字(zi)，特别是其中一句话，“譬(pi)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jia)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有没有人知(zhi)道(dao)《无声的中国》这场演讲(jiang)是鲁迅在哪里发(fa)表的？是香(xiang)港。 1927年鲁迅在香(xiang)港做(zuo)了两场演讲(jiang)，其中一场就是《无声的中国》，是鲁迅在香(xiang)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演讲(jiang)。可能大家(jia)会有疑(yi)问，鲁迅此次演讲(jiang)的内容例(li)如白话文运(yun)动、文学革命等，到了1927年已经不是新鲜事，他为(wei)什么还在讲(jiang)呢？这是因为(wei)香(xiang)港之行使他震惊了。内地早已深(shen)受新文化运(yun)动的洗礼，但香(xiang)港还在“尊孔读经”。

1927年时，香(xiang)港在文化领域发(fa)生了一件大事，香(xiang)港大学设立了中文学院。香(xiang)港大学于1911年成立，完全以(yi)英语为(wei)教学语言。港督卢吉（Frederick Lugard）说，香(xiang)港大学“为(wei)中国而立”，实际含义是将英帝国思(si)想文化传布于中国，但英国人也知(zhi)道(dao)中国难以(yi)征服，尤其在思(si)想文化方面。1919年五四运(yun)动如火如荼，到20世纪20年代，广州成为(wei)国民革命中心，香(xiang)港备受冲(chong)击。1922年香(xiang)港海员大罢工发(fa)生，1925年到1926年省港大罢工持续近16个月，曾经是人类历(li)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罢工。

省港大罢工期间，一位名叫(jiao)罗旭龢(he)的香(xiang)港商绅提出，中华传统文化是布尔什维克(ke)主义的最佳“解毒(du)剂(ji)”，建议港英政府(fu)建立一个中文教育系统。把这个建议落实的是港督金文泰(tai)（Cecil Clementi），他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kou)流(liu)利的官话和广东话，喜欢结(jie)交遗(yi)老(lao)遗(yi)少，动辄就讲(jiang)中国传统文化好。在他推(tui)动下，香(xiang)港大学成立中文学院，邀请(qing)前清翰(han)林授课，讲(jiang)四书五经。这是什么意思(si)？这就是英国统治者与华人精英勾结(jie)共(gong)谋，对抗五四宣扬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阻碍新思(si)想新文化在香(xiang)港传播，防止革命蔓延。因此，鲁迅在1927年看到香(xiang)港原来是这样的，这才有《无声的中国》和《老(lao)调子已经唱完》两次演讲(jiang)。

所以(yi)，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守旧”和“西化”之间的关系。

《邓(deng)小平时代》 [美] 傅高义 冯克(ke)利译 三联书店

中国共(gong)产党人孜孜以(yi)求的两个革命目标是富(fu)强与平等

第二(er)本书是傅高义教授写的《邓(deng)小平时代》。要讲(jiang)清楚邓(deng)小平时代，必须要明白邓(deng)小平时代之前，中国经历(li)了怎样的探索。中国共(gong)产党人的革命目标聚焦于近代以(yi)来中国人民追求的两个重要理想。第一个是富(fu)强，这个好理解。从1840年开始，中国就不断遭受列强欺凌，先是被英国打，到了1860年，中国首都(dou)第一次被外国军队占领。皇帝病死(si)在承德，回(hui)京时已经成了一具棺材(cai)。1901年签订《辛丑(chou)条约(yue)》，赔款4.5亿两白银，本息9.8亿两。半个世纪里，日本还发(fa)动了两次侵略(lue)战争。对于海外青少年来南京看什么，我们向有关部门(men)提过建议，有个地方必须去看——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nian)馆。看了就明白了，国家(jia)为(wei)什么要追求富(fu)强。

第二(er)个目标可能大家(jia)不一定理解，就是平等。近代中国统治者用中华传统文化抗拒马克(ke)思(si)主义，然而，不少熟读儒家(jia)经典的知(zhi)识分子却(que)又拥抱(bao)马克(ke)思(si)主义。儒家(jia)有个“大同”的理想，这和共(gong)产主义理想，有契(qi)合(he)之处。《礼记·礼运(yun)》有云：“大道(dao)之行也，天下为(wei)公，选贤与能，讲(jiang)信(xin)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lao)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面对春秋战国的乱世，儒家(jia)把未来设定在过去，从夏商周的“小康”，追溯远古的“大同”。而马克(ke)思(si)主义诞生于欧(ou)洲资本主义野蛮扩张的那个最血(xue)腥、最贪婪的时代，马克(ke)思(si)、恩格(ge)斯批判(pan)资本主义，也从共(gong)产主义理想的原始形态阐发(fa)人类未来走向。

从《邓(deng)小平时代》可以(yi)清楚地看到一条线索，随着中国外部环境(jing)的改善(shan)，中国的外向型经济发(fa)展起来，经济体(ti)制(zhi)改革也随之提上议事日程。关于这些问题，建议大家(jia)除了《邓(deng)小平时代》，还要读一读萧冬连教授的两本书《筚路维艰：中国社会主义路径的五次选择》和《探路之役：1978－1992年的中国经济改革》，尤其是第二(er)本书。改革并非一帆风顺，特区在1980年代初曾引起巨大争论。而市场经济的提出，更是一开始不敢直接说经济体(ti)制(zhi)改革的目标是建立市场经济体(ti)制(zhi)，换了个说法(fa)叫(jiao)“社会主义商品(pin)经济”。在向市场经济体(ti)制(zhi)转型的过程中，中国曾采取(qu)“增(zeng)量(liang)改革”路径，即计划经济部分先不要大动，在计划体(ti)制(zhi)外另建一条通往市场之路。结(jie)果又产生了“价格(ge)双轨制(zhi)”。一种(zhong)商品(pin)有了两个价格(ge)，一个是由国家(jia)计划机关的定价，一个是由市场决定的价格(ge)，后者高于前者。这就又产生了社会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脑体(ti)倒挂”，吃财政饭的脑力(li)劳动者不如小商小贩们赚(zuan)得(de)多，社会上有顺口(kou)溜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杀猪刀的”。第二(er)个问题就是倒买倒卖，通过特权把计划内的商品(pin)倒到市场上去卖，“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1988年国家(jia)决定搞“价格(ge)闯关”，准备“强行并轨”，价格(ge)都(dou)由市场决定。原本想法(fa)很好，还有配套措施(shi)，例(li)如同时提升(sheng)工资水平。但是忽视了社会心理预期。其实，前面没有白付出教训，“价格(ge)闯关”为(wei)后来价格(ge)体(ti)制(zhi)的理顺做(zuo)了先期准备。

到了1990年代，邓(deng)小平感到改革开放政策受到质疑(yi)，他在1992年力(li)挽狂澜，以(yi)87岁高龄，通过“南方谈话”拯救改革开放，确认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总路线不动摇。“南方谈话”之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ti)制(zhi)，犹如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1992年之后，中国飞速发(fa)展，尤其是加入WTO之后。党领导的举国体(ti)制(zhi)与市场经济相结(jie)合(he)，是中国模式的基本特征之一。邓(deng)小平“南方谈话”过去20年后，世界(jie)步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原来的全球化进程和国际秩序(xu)，遇到了结(jie)构性矛盾(dun)和历(li)史性问题，发(fa)展中国家(jia)和发(fa)达国家(jia)都(dou)面临各自的困境(jing)，催生出“世界(jie)怎么了、我们怎么办”的全球性议题。因此，中国在反思(si)西方现(xian)代化模式的基础(chu)上，提出中国式现(xian)代化的新方向。从救亡图存走到今天，接下来的路还很长，需要我们不断回(hui)望历(li)史，从中汲取(qu)智慧(hui)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