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出现了委(wei)婉语。

著名修辞学家王希杰说：“委(wei)婉即不能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而闪烁其词，拐弯抹角，迂回曲折，用与本(ben)意相关或相类的话来(lai)代替。”例如“死”，谁也不愿意直接说它(ta)，古汉语就有了“就木”“撤(che)席”“捐馆舍”“弃堂帐”“游岱宗”“不在”“不讳(hui)”等，现代汉语中关于“死”的委(wei)婉语就更多了，如“老了”“过去了”“翘辫子”“蹬腿”“吹灯”“吹灯拔蜡”“三长两短”“玩完(wan)了”“永别了”“上(shang)西天”“回老家”等等。潮汕话则有“老去”“无去”“无在了”“夭（ngiao2）去”“ 㖹唏壶去”“去做佛了”“去做仙”等等。

逢年过节期(qi)间(jian)，或者喜庆(qing)宴席上(shang)，如不小心摔坏了碗碟，北方会说“岁岁（碎(sui)碎(sui)）平安(an)”“落地开花(hua)，富贵荣华”‌等吉利的委(wei)婉语‌。潮汕话则说“缶（hui5）开嘴，大富贵”，逢凶化吉。

在平日的交际(ji)中，要注意言语避讳(hui)的大概在如下几个方面：

最需要避忌的是关于人的隐私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告诉别人、别人也无法去了解(jie)它(ta)的事情，这就是隐私，英语叫privacy。例如北京话避讳(hui)说“蛋”，把“鸡蛋”叫“鸡子儿”，跟“蛋”有关的词语都用委(wei)婉语表达。清代梁恭辰撰写的《北东园笔录》就记录了一个涉及“蛋”的菜名的笑话（参阅《不吃(chi)鸡蛋的人，点这些菜，会挨饿》，书(shu)影(ying)觅食2018-07-29）：

有南人不食鸡卵，初至北道早(zao)尖(jian)，店伙请所食，曰：“有好菜乎？”曰：“有木樨肉。”及献于几，则所不食也，虑为人笑，不明言，但问：“别有佳者乎？”曰：“摊黄花(hua)如何？”客曰：“大佳。”及取来(lai)，仍(reng)是不食者，谬言尚饱(bao)，其仆谓：“前途甚远，恐致饥。”曰：“如此，但食点心可耳。”问：“有佳者否？”店伙以窝果子对。客曰：“多持几枚来(lai)。”及至，则仍(reng)不食者，且惭且怒，遂委(wei)顿不堪。

木樨肉，也写作“木须(xu)肉”，就是猪(zhu)肉炒鸡蛋、木耳；“摊黄花(hua)”就是炒鸡蛋；“窝果子”就是荷包蛋。真的是不懂得人家的委(wei)婉语，点菜都成问题了。

像这样避讳(hui)的菜名或者食材名称粤语也有不少，广州叫舌头为“利”，猪(zhu)肝叫“润”，合(he)起来(lai)是“利润”，还(hai)专(zhuan)门创(chuang)造了带(dai)“肉（月）”字旁的“脷膶”两个方言字。广东的梅(mei)县客家人则叫“猪(zhu)利钱”。其实，外地也有避“舌”（蚀）这个讳(hui)的，例如温州人叫“猪(zhu)口赚(zuan)”，南昌(chang)人叫“招财”，江苏无锡和湖北浠水(shui)、宜昌(chang)、红(hong)安(an)一带(dai)干脆就叫“猪(zhu)赚(zuan)头”等等。

人们通常忌提对方的相貌方面的缺点和残疾，手脚有残疾的，多说“手脚不方便”，太(tai)胖了叫“发福”“富态(tai)”，耳朵聋(long)了叫“重听”等。生了病古汉语有“负薪之忧”或“采薪之忧”，还(hai)有“负兹”“伏枕”“不豫”“不快”之说，现代汉语则说“不太(tai)舒服”，广东粤语、客家话说“唔舒服”“唔自然”，潮汕人则说“唔快活(huo)”“艰苦”等，都同出一辙。去看病，则多说“去看医生”“上(shang)医院去”。潮汕话则说：“去问先生”等，就是不提“病”字。粤语区还(hai)避讳(hui)“四”，因为与“死”音近也。最明显的表现是商品楼、酒店、医院里的楼层和房间(jian)号都编成13+或者干脆空置。我现在居住的广州雅居乐花(hua)园，一部电梯四个房间(jian)，04就写作05。不解(jie)的是，潮汕话的“四”也与“死”音近，但从不避讳(hui)“四”，而是讲究“好事成双”，逢年过节去拜年，带(dai)的礼物中就有四只（或称“二对”）大潮州柑。柑者，桔(ju)也，大吉大利。

再次是人们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生活(huo)，对于事物的雅俗美丑都有一定的看法，而抑丑扬美、避俗就雅是人类共性，因而生活(huo)中的一些丑陋(lou)、粗俗的东西，人们往往有避讳(hui)心理。例如，吃(chi)喝拉撒是每天都要做的事，但大小便以及提供给人们大小便的地方，毕竟是形不美、味不香，且涉及人体隐私部位，因而全(quan)世界各民族(zu)都避讳(hui)它(ta)，几乎都使用了委(wei)婉词，大小便古代叫“水(shui)火”“解(jie)手”（大解(jie)、小解(jie)）“登东”“出恭”，现在叫“方便”“洗手”“上(shang)卫生间(jian)”等。现代的厕所则有“卫生间(jian)”“洗手间(jian)”“盥洗室”，台湾甚至有写“化妆室”的，第(di)一次见到时(shi)我小心翼翼、徘徊(huai)不敢冒失进(jin)去。潮汕话以前把茅坑叫“东司(si)”，去拉屎说“上(shang)东司(si)”，不知(zhi)者以为是乡野俗语，其实挺斯文的。“东司(si)”一词，唐宋已有。我在日本(ben)京都的东福寺就见过洗手间(jian)写作“东司(si)”的。小孩拉屎拉尿(niao)，潮语叫做“放ng6”“放su6”，也是避开直接说“屎”“尿(niao)”，也是委(wei)婉语了。现在流行的汉语说小孩拉屎叫做“拉粑粑”，也是委(wei)婉语。

从大众心理来(lai)看，当然是麻烦、挫折、凶事越(yue)少越(yue)好，能避免更好，因而最好连说话也不提它(ta)。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再肆无忌惮(dan)的人，在乘坐(zuo)飞机、汽车、轮船等交通工具(ju)出差前，也忌讳(hui)提到“飞机失事”“轮船沉没”或“翻车”这样的字眼。筷子过去叫“箸”，抹布叫“幡布”，因“箸”和“住”（官话）同音，“幡”和“翻”同音，才改叫今名。至今很多地方的渔民和船工，都还(hai)忌讳(hui)“翻”字，潮汕人吃(chi)鱼时(shi)要把鱼翻过来(lai)吃(chi)，要说“顺过来(lai)”，有些地方则叫“滑过来(lai)”等等。但潮汕话不避讳(hui)“箸”，因为不与“住”同音。粤语因为“箸”与“住”同音，也改叫“筷子”了，但仍(reng)然保(bao)留(liu)在“大箸挟餸”等用语中。以广州、香港(gang)为中心的粤语区，把要出租的空房子讳(hui)称为“吉屋”，“吉屋出租”的广告随处可见。因为“空”字粤语与“凶”字同音，“空屋”音同“凶屋”，“凶屋”即鬼屋之类出过人命的房子，谁还(hai)敢租？中药粤语婉称“凉茶”（粤东闽语则婉称“凉水(shui)”），苦瓜叫“凉瓜”或“珠瓜”，雨伞叫“遮”或“雨遮”（避“散”）都是为了禁讳(hui)“药”“苦”“散”之类的字眼。潮汕话喝中药汤叫“食凉水(shui)”，不说“食药”，因为“食药”就很可能是吃(chi)毒药。“个物食药死去个”，就是说那人是吃(chi)毒药死的。拿药毒老鼠、鱼等，叫“药猫(mao)鼠”“药鱼”，“药”是动词、毒害的意思，所以，尽(jin)量避开“药”字。现如今把生腌的螃蟹、虾、虾姑（螳螂虾）统称为“潮汕毒药”，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以引起人们的高度(du)关注也。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还(hai)有皇(huang)帝的国讳(hui)、官员的官讳(hui)，他们的大名老百姓是不能随便说的。宋代陆(lu)游《老学庵笔记》卷五记载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是官讳(hui)的典(dian)型例子。

宗族(zu)和家庭则要为族(zu)亲和家中的尊长讳(hui)。有了新生婴儿，起个名字，必须(xu)查阅族(zu)谱，怕(pa)有讳(hui)氏(shi)族(zu)里长辈的名讳(hui)。尤其在方言区的名字，不但要考虑字眼，还(hai)要考虑发音的问题，普通话没有问题，还(hai)要母语方言也没有问题，甚至相邻的方言也要没有问题。真是“安(an)妥一个字，拽断数根须(xu)”。在潮汕的民间(jian)故事里，就有一个聪明贤惠的媳妇为土名“阿狗”的家公避讳(hui)的著名故事。

潮汕的某乡村有一户人家，家公土名叫“阿狗”，阿狗的儿媳妇名巧贤，真是十分聪明贤惠，过门以来(lai)，从来(lai)不曾说过一个“狗”字（包括同音字“九”），邻里都称赞她是个贤媳妇。有一位乡村教书(shu)先生有意试探她一下对她说：“如果一句(ju)话中非有‘狗”（九）字不可，你也能避开不说吗？”巧贤笑着点点头。教书(shu)先生就说：“九月初九九时(shi)，到市场买了一只狗，用去铜钱九百九十九。”巧贤听后笑着说：“这容易：重阳节，重阳时(shi)，到市场买了一只二三四，千钱存个钱。”教书(shu)先生一听，佩服万分，这故事就在潮汕民间(jian)传开了。而且，经过一传再传，版本(ben)还(hai)有不少。

（作者是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教授，兼任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国际(ji)潮学研究会学术委(wei)员会主(zhu)任，国家语言资源保(bao)护工程核心专(zhuan)家组成员、广东省首席专(zhuan)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