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

春节期间，我在书柜里重新(xin)翻出了钱锺书的小说代(dai)表作《围城》。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ben)，1980年10月北京第一版，2013年10月第24次印刷，封面是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初(chu)次出版《围城》时绘制的图画(hua)，由此勾起了我对钱锺书作品的回(hui)忆。

从(cong)初(chu)中时本(ben)着一睹奇书为快的心态阅读《围城》，到高中时雾里看花读《管锥编(bian)》《谈艺录》，再到为小说集《人·兽·鬼》中的名篇《猫》写过一篇书评，入围某(mou)征文比赛，其间补完了钱锺书的《七缀集》《写在人生边上》等作品，整个学生时代(dai)，钱锺书成了除鲁迅(xun)、张爱玲、王(wang)小波之外(wai)，我阅读最(zui)多的现代(dai)中文作家。

写文人但(dan)少有文人的自怜和酸腐

重读钱锺书的契机，在于时下很热的“AI能否取(qu)代(dai)人类作家”的话题。

我所思考的是，以ChatGPT、DeepSeek为代(dai)表的AI写作为对比，怎样(yang)的作品是AI更难(nan)复制的？在人机智能时代(dai)，怎样(yang)的品质(zhi)对写作者来说更为珍(zhen)贵？

钱锺书的写作，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样(yang)本(ben)。他并非专业小说家出身，写小说对他来说只(zhi)是玩票，但(dan)他的《围城》成了横跨半个世纪的常销书，学者夏(xia)志清(qing)称其是“中国近代(dai)文学中最(zui)有趣、最(zui)用心经营(ying)的小说”；他的学问水(shui)平令同行叹服(fu)，《管锥编(bian)》《宋诗(shi)选注》都是六经注我、才气纵横之作，在体例上不符合现代(dai)学术八股的要(yao)求(qiu)，却正因(yin)为不符合，因(yin)其在学术著作中倾注的个性与风格，才显示出旺(wang)盛的生命力。钱锺书的写作被后世誉为智性写作、知识分子(zi)写作，在我眼中则是狷介读书人的性情之作，是他臧否世人、思考人生哲学的手(shou)段。

钱锺书的写作看起来能被AI模仿，因(yin)为AI很擅长煞有介事(shi)地(di)掉(diao)书袋，营(ying)造出一种无(wu)所不知的聪明样(yang)儿，AI在刻(ke)薄讽(feng)刺上也颇有能耐，我曾读到一篇AI写的萨莉·鲁尼小说书评，看看这一段：“萨莉·鲁尼的写作确实呈(cheng)现出某(mou)种危险的‘智性甜蜜素’效应——她用左(zuo)翼理论的苦药包裹青春文学的糖衣(yi)，却让读者在吞(tun)咽(yan)过程中逐渐(jian)丧失辨别药性与甜度的能力。《美(mei)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将这种创作悖论推向极致：当艾琳在邮件里大段论述资本(ben)主义危机时，我们看见的不是思想(xiang)与叙事(shi)的有机融合，而更像(xiang)是一场精(jing)心设计的理论橱窗秀(xiu)，如同奢侈品店橱窗里永远触碰不到实物的展示品。”那些被学术机制批量制造的缝合型评论写作者，恐怕(pa)真有了下岗的危机。然而，当我让AI模仿钱锺书写作时，它就暴露了自己拙劣(lie)的一面，它只(zhi)能堆(dui)砌(qi)大词、佯装聪明，既缺乏(fa)狷介、幽默的个性，也没有真正基(ji)于生命体验、基(ji)于极为精(jing)深的文本(ben)细读所得来的一手(shou)批评。所以，AI仿写的钱锺书看似犀利，却像(xiang)极了地(di)摊(tan)赝品，而真实的钱锺书即便你遮住他的名字，也能一眼辨认出他文字里的气质(zhi)，譬如《人·兽·鬼》里的这一段：

“侠(xia)君(jun)把牛奶倒在茶碟里，叫淘气来舔，抚摸着淘气的毛，回(hui)答说：‘这并不矛盾。这正是中国人传统的心理，这也是猫的心理。我们一向说，‘善战者服(fu)上刑’，‘佳兵不祥’，但(dan)是也说，‘不得已而用兵’。怕(pa)打仗，躲避打仗，无(wu)可躲避了就打。没打的时候(hou)怕(pa)死，到打的时候(hou)怕(pa)得忘(wang)了死。”

钱锺书爱写文人，比如《猫》调侃了林徽(hui)因(yin)、沈从(cong)文、林语(yu)堂。他跟夫(fu)人杨绛，刻(ke)薄起来都很刻(ke)薄，但(dan)他们也很狡猾，他们是猫一样(yang)的生物，为了自保，为了在动(dong)荡世道中坚持自我的学问，他们知道如何狡猾地(di)与外(wai)界相处，与一群变色龙(long)周旋。因(yin)此这两个很懂毒(du)舌的文化人，却能神奇地(di)活到高寿——钱锺书活到1998年，杨绛活到2016年，这不得不说是一种人生的智慧(hui)，也能管窥文人的二重性。

好(hao)玩是文字的首要(yao)趣味

世人谈论钱锺书，谈得最(zui)多的便是《围城》《管锥编(bian)》，《人·兽·鬼》中有一篇《猫》，倒是也可以作为理解他的小小窗口。钱锺书的聪明和小家子(zi)气，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zhi)，其实都在这一篇小说里显露无(wu)遗。

《猫》创作于1944年4月1日之前，它的发表源于一次“拖(tuo)稿”。当时，批评家李健吾和郑振铎先生共同策划出版文学杂志《文艺复兴》，二人准备向钱锺书约稿，原本(ben)敲定刊载小说《围城》，李健吾说：“西谛先生和我向他索取(qu)《围城》连载，他同意了，并商定从(cong)创刊号起用一年的篇幅连载完这部长篇。”但(dan)在创刊号组版时，钱锺书以来不及抄(chao)写为由，要(yao)求(qiu)延期发表《围城》，作为补偿，他给李健吾发去中篇小说《猫》，赢得后者欣赏。后来，钱锺书将《猫》收入小说集《人·兽·鬼》。

在这篇小说里，钱锺书有信手(shou)拈来、天马(ma)行空的比喻，也有寥寥几(ji)笔就显现出来的人间荒诞。钱锺书也能将平常的景观(guan)写得饶有趣味。在他的笔下，失去首都地(di)位的北平“宛(wan)如一个七零(ling)八落的旧货摊(tan)改称为五光十色的古玩铺”。

小说家弋舟(zhou)曾打趣：作家可以分为一手(shou)作家和二手(shou)作家，一手(shou)靠生活，二手(shou)靠想(xiang)象。钱锺书的留学经历使他对留洋分子(zi)有切身体会。在小说《猫》中，钱锺书描(miao)写得最(zui)准确的是怀揣洋墨水(shui)的“归国读书人”，比如曾在美(mei)国留学的“建候(hou)”、自小给外(wai)国传教士带(dai)了出洋的袁(yuan)友春。这类“归国读书人”往往自诩先进，把西方的学问看得比中国的学问“新(xin)”，指望靠海外(wai)所学来启蒙(meng)国人，却由于眼高手(shou)低(di)、不通(tong)世故等原因(yin)碰壁。还有一种是“混日子(zi)”的伪知识分子(zi)，故作高深来掩饰自己学问的虚弱，即便出国也只(zhi)是为了赶(gan)时髦，迷(mi)惑那些不细究(jiu)之人的眼睛。钱锺书对这类读书人的虚弱、虚荣、虚无(wu)看得通(tong)透，所以字字珠玑。

姑且放下那些大词，《猫》这篇之所以有趣，首先就在于“好(hao)玩”。钱锺书写得松弛，读者看着乐呵，他没有苦口婆心地(di)宣讲道理，读者反而爱揣摩他笔墨游戏里的道理。钱锺书尊重文字，所以不会让理念盖过文字本(ben)身的趣味，我非常私人地(di)觉得，无(wu)论是《猫》还是《围城》《管锥编(bian)》，这些文字之所以能流传至今，首要(yao)因(yin)素不是它们阐(chan)发了多么(me)深刻(ke)的道理，而是文字本(ben)身足够好(hao)玩，钱锺书的文字即文体，他的文章(zhang)气息是自成一派的，他对于遣词造句的趣味看得很重，恋爱、饭局、文人吹牛、公务机关磨日子(zi)，这些世相中的凡(fan)俗日常，才能在他笔下活色生香。

但(dan)为什么(me)说《猫》也暴露出他的小家子(zi)气？因(yin)为他太在乎维持那股子(zi)聪明劲儿，他长于讽(feng)刺，却无(wu)对他人处境深刻(ke)理解后本(ben)该有的“理解之同情”。这种同情，不在于我们对迂腐、恶毒(du)之人要(yao)放弃讽(feng)刺的武器，而是我们要(yao)甄别谁是真正强势、霸道、理应被批评、被暴露出其灰暗本(ben)质(zhi)的，而谁虽然也有毛病，却不值得知识分子(zi)在他身上卖弄聪明劲儿。

尽可能用清(qing)醒的态度去对待人与学问

进入社会后，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滤镜，自然也包括(kuo)钱锺书。如果说少年时还有推崇，现在更多是心态平和的重温(wen)。钱锺书长于批评，眼光毒(du)辣，他是一流的批评家和博学家，在哲学与观(guan)念层面，他有巧思，有精(jing)妙的总结，但(dan)真正开(kai)创式的创新(xin)并不多。

钱锺书对人事(shi)的观(guan)察洞若明火，和鲁迅(xun)一样(yang)，他也在描(miao)摹着中国人的国民性，只(zhi)是他时时要(yao)借着自己熟悉的文人圈子(zi)充当背景。和鲁迅(xun)不同，钱锺书习惯隐藏愤怒，他没什么(me)“怒其不争”的心态，只(zhi)是像(xiang)生物学家观(guan)察蝴蝶一般(ban)如实记录、咂(za)摸趣味。

以钱锺书为代(dai)表，现当代(dai)文学史有一批学者型作家在进行语(yu)言实验，他们是知识分子(zi)写作的一个分支，但(dan)与主流知识分子(zi)不同，他们看重“知识”甚于“知识分子(zi)”这个身份，他们更愿意将文本(ben)作为语(yu)言的实验而非社会价值的传声筒。在这批作家里，钱锺书、王(wang)小波、残雪、施蛰存都是具有代(dai)表性的。

除此之外(wai)，钱锺书虽然是一位很欧(ou)派的知识分子(zi)，却对中国的小说传统有深刻(ke)领悟，在明清(qing)话本(ben)小说前，中国小说多是描(miao)写士人生活言行的“断片”，所谓闲谈杂录等，虽不宏大，却自成一体，与传奇、章(zhang)回(hui)体共同筑成中国特色的小说风景，钱锺书的小说，承接的恰恰是这一脉。他自己对“系统性”不太在意，他认为:无(wu)论是做学问还是写小说，系统性都不是最(zui)重要(yao)的，只(zhi)要(yao)思想(xiang)深刻(ke)，断片亦无(wu)妨。值得一提的是，钱锺书在牛津大学图书馆时曾通(tong)读英国十六世纪以来的文学经典，对英国散文的韵味晓(xiao)然于心，日后，英式散文的风格影响(xiang)着钱锺书的写作，他的杂文和中篇小说都有英式文人的小幽默、小揶揄(chou)，骨子(zi)里有股知识分子(zi)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