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a)尔吉侬、查理与我：我的创作回(hui)忆和小说初始(shi)版(ban)》，[美]丹尼尔·凯斯 著，刘绯 译(yi)，中信大方，2025年1月。

书山上的男孩

1950年，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来在纽约市立(li)大学学习了(le)一年研究生课程。这个(ge)课程名为“精神病理学有机分析”，由世界著名心理医生库尔特·戈德斯坦讲授。他的教学方法就是操着浓重的德国口音，逐字逐句地给我们念其撰写的《精神病理学有机分析》，两个(ge)学期的课程都是如此。

与此同时(shi)，我开始(shi)接受(shou)所谓的“启发式分析”。进行纯(chun)粹的精神分析，必须深入挖掘他或她的内心，将(jiang)其偏见、创伤和人格缺陷暴露出(chu)来。接受(shou)分析者要为此支付一定的费(fei)用。我每周去两次——周一和周五，每次五十分钟，按打折价需支付10美元(yuan)。

我的分析师是个(ge)中年男人。他个(ge)子不高，说话带着浓重的奥地利口音，很难听懂(dong)。他采用弗洛伊德的方法——让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背后的椅子上，远离我的视线(xian)。

他定了(le)几个(ge)规(gui)矩(ju)：在接受(shou)分析期间，必须避免(mian)生活中出(chu)现重大变化，不得换工作、搬家、结婚或离婚；更重要的是，不得中途(tu)放弃(qi)。我觉得这些规(gui)矩(ju)就像“四诫(jie)”一样。但他解释说，这些规(gui)矩(ju)是基于(yu)以下理论：在深入分析过程中，患者会出(chu)现痛苦的自我意(yi)识；而将(jiang)其意(yi)识转(zhuan)移后，经(jing)常会导(dao)致他们将(jiang)痛苦倾(qing)泻到(dao)分析师身上。分析师有充分理由避免(mian)这种状况出(chu)现。

我认可他定的规(gui)矩(ju)。事实上，我觉得这个(ge)分析值得一做。除了(le)学习精神分析课程外(wai)，这是我深入了(le)解自己、学习如何在写作中采用自由联想(xiang)方法的好机会。

花一笔钱去实现三个(ge)目标(biao)很划(hua)算，但分析一开始(shi)并不顺利。

尽管(guan)分析师在进行精神分析时(shi)不能采取(qu)主动，只能任由被分析者自由联想(xiang)，但我还是很失望。每次我躺在床上，五十分钟疗(liao)程的前五分钟或前十分钟都会被白(bai)白(bai)浪费(fei)掉，或者是聊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话题。一天(tian)下午(wu)，我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他。

他看起来很吃惊。

“我似(si)乎是在浪费(fei)你的时(shi)间和自己的钱。”我对他说。

他清(qing)理了(le)一下喉咙，以便开始(shi)“与患者交谈”的非(fei)正规(gui)程序。“丹尼尔，请听我解释。你现在的情况非(fei)常普遍。你知道，每周要在维(wei)也纳进行六次治(zhi)疗(liao)，只有周日停一天(tian)。通常的情况是，在停止一天(tian)自由联想(xiang)之后，心灵的伤口就会形成一道防护层，所以周一就需要很长时(shi)间和精力去突破这道防护层，然(ran)后才能进行真正的、实质性的自由联想(xiang)。你现在的这段空白(bai)或者无作为时(shi)间，我们称之为‘周一清(qing)晨防护层’。”

“我不明白(bai)。”

“因为你每周只来两次，中间停了(le)几天(tian)，所以需要时(shi)间冲破‘周一清(qing)晨防护层’。”

每次治(zhi)疗(liao)都要先沉默十分钟或者用这段时(shi)间清(qing)除昂(ang)贵的情绪垃圾(ji)，才能冲破精神防护层。虽然(ran)这似(si)乎是在浪费(fei)时(shi)间，但我还是躺回(hui)到(dao)床上。十分钟后，我开始(shi)了(le)真正的自由联想(xiang)。我回(hui)忆起……

……“贝蒂美发厅”离铁路货运站不远，就在火车高架桥下面……我的母亲贝蒂是个(ge)自学成才的美发师，为女人们洗(xi)、烫和做头发……

我们住在美发厅上面的一个(ge)房(fang)间里(li)，我的床摆在父母的床旁边，靠着窗户。每当高架桥上有火车轰隆(long)隆(long)驶过时(shi)，我都会被吵醒……

……马戏旺(wang)季到(dao)了(le)……“林林兄弟巴纳姆(mu)与贝利马戏团(tuan)”的小火车开进了(le)附近的货运站。来看马戏的人和女演员都到(dao)“贝蒂美发厅”来做头发、修指甲。她们有的坐在石头门廊(lang)或台阶(jie)上和我玩，有的在变戏法、讲故事。那个(ge)长着胡子的和那个(ge)文(wen)身的女人都是我母亲的顾客。她们说我是个(ge)可爱的小男孩。

一个(ge)表演空中飞人的女人来做头发。她的小女儿……大约五六岁，长着像秀兰·邓波(bo)儿一样的金色卷发。她母亲把她拉进屋的时(shi)候(hou)，她一边跺着脚，一边尖声(sheng)叫(jiao)着。

母亲冲我喊着，让我把玩具拿给那个(ge)小女孩玩。我从玩具箱里(li)拿出(chu)一个(ge)小火车递(di)给她，但是她把火车扔到(dao)地上。小火车摔坏了(le)。

“丹尼，”我母亲说，“去和她玩玩。”

然(ran)而，不论我怎么做，都无法让她停止哭泣(qi)。

“丹尼……”母亲恳求道。

我跑到(dao)楼上拿回(hui)了(le)一堆书。打开其中的一本(ben)，我开始(shi)读(du)起来：“从前，有个(ge)美丽的公主……”

虽然(ran)小女孩仍在哭，但我没有停下来。她慢慢地不哭了(le)，竖着耳朵听起来。当然(ran)，那时(shi)的我根本(ben)不识字，因为母亲常给我讲那些故事，所以我都记(ji)得。

“他居(ju)然(ran)识字！”一个(ge)顾客说道。

小女孩的母亲问(wen)：“他几岁了(le)？”

“三岁半。”我母亲骄傲地答道。

“他一定是个(ge)天(tian)才。”小女孩的母亲打开钱包(bao)拿出(chu)一分钱，“真聪明，丹尼，去买块糖吃吧。”

我仰起头，想(xiang)看看分析师的脸。“我想(xiang)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可以靠讲故事挣钱。”

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也未做任何评论。

电影《献给阿(a)尔吉侬的花束》（2000）剧照(zhao)。

大概三四岁的时(shi)候(hou)，我的这些记(ji)忆都被封存了(le)。1929年，也就是我两岁的时(shi)候(hou)，美国发生了(le)金融危(wei)机。1933年，罗斯福总统(tong)宣布关闭银行的时(shi)候(hou)我才五岁。就是在那个(ge)时(shi)期，我的父母被迫关闭了(le)“贝蒂美发厅”，搬到(dao)了(le)斯内迪克大道。他们向平卡斯先生租了(le)公寓一层的两个(ge)房(fang)间。

在这段困难时(shi)期，母亲没有时(shi)间再在睡前给我讲故事，我就自己开始(shi)学习字母表。我识字毫无困难，所以在六岁上小学之前就能看书了(le)。老师对我母亲说，我五岁就已识字，便没有必要再上幼儿园。

我将(jiang)这些回(hui)忆与六七岁时(shi)第一次知道讲故事意(yi)味着什么联系在了(le)一起。

一个(ge)潮湿的夏日夜晚，我和父母坐在门廊(lang)上乘凉时(shi)，看到(dao)邻居(ju)的一群孩子聚(ju)集在杂货店前的路灯下。

征得母亲同意(yi)后，我跑过去看发生了(le)什么。那些大多比我年龄大的男孩坐在店前的木箱子上。箱子是冬天(tian)存放牛奶用的。有人把我抱上箱子和他们坐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看见、听到(dao)他们在讲什么。

一个(ge)叫(jiao)萨米的男孩正站在人行道上讲故事。我可以清(qing)楚地看见他未经(jing)修剪的头发垂到(dao)耳边，上衣打着补丁，破旧的黑鞋子没有系鞋带。

他津津有味地讲着圣女贞德在遭到(dao)恶魔弗兰肯斯坦攻击的那一瞬间，被巴黎圣母院(yuan)的驼背人救下；人猿金刚(gang)抓住梅·韦斯特，把她拖进丛林；查理·卓别林抽(chou)出(chu)宝剑杀死(si)了(le)这个(ge)巨大的人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坐在木箱上的人都聚(ju)精会神地听着萨米讲故事，当他停下来说“以后再接着讲……”的时(shi)候(hou)，大家都失望地尖叫(jiao)起来。

接下来讲故事的人是托尼。他试着模(mo)仿萨米，可是并不成功。他讲得漫无边际，总是跑题。于(yu)是大家就用鞋跟敲着牛奶箱的边缘表示(shi)不满。

那个(ge)夏天(tian)，我晚上经(jing)常跑到(dao)那儿去听故事，所以明白(bai)了(le)什么样的故事不受(shou)欢迎，以及如何讲故事才能让大家安静地听。我也想(xiang)加入他们，显示(shi)自己也会讲故事。但当时(shi)我是那些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因而不敢在挑剔的听众面前展示(shi)自己。

我似(si)乎什么也记(ji)不住。在去杂货店听故事之前，我在家里(li)编好了(le)故事，也想(xiang)好了(le)怎么讲。可每次轮到(dao)我时(shi)，我仍不知所措。

我在学校的情况也是如此。测试内容凡是要靠记(ji)忆的时(shi)候(hou)，我的成绩都很差。每次数学考试当天(tian)，母亲一大早就会把我叫(jiao)醒，让我复习乘法表。然(ran)而到(dao)了(le)学校，我就什么都想(xiang)不起来了(le)。多年前，我能一字不差地记(ji)住儿童书中的故事。可是上学之后，我什么都记(ji)不住。我觉得自己不够聪明。

后来有一天(tian)晚上，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xiang)为第二天(tian)的算术考试做准备。我把学到(dao)的内容在心里(li)想(xiang)了(le)一遍又一遍，但什么也没记(ji)住。我强迫自己保持清(qing)醒，努力想(xiang)着那些数字。遗憾的是，我必须用手指帮(bang)忙才能做加减。第二天(tian)早晨用冷(leng)水洗(xi)脸的时(shi)候(hou)，我盯着水池上面镜子中的自己，眼睛被肥皂水刺得生疼。就在这时(shi)，我突然(ran)意(yi)识到(dao)自己已经(jing)会了(le)。于(yu)是我又把那些内容反复想(xiang)了(le)八九遍。

多次试图理清(qing)头绪失败之后，我终于(yu)在夜晚和清(qing)晨之间的那段时(shi)间，在睡梦中搞明白(bai)了(le)所有问(wen)题。

在准备故事的时(shi)候(hou)我也用了(le)这个(ge)方法：在入睡之前编好内容，然(ran)后存在脑子里(li)。第二天(tian)早晨，我面对镜子中另一个(ge)我，发现自己已经(jing)记(ji)住了(le)故事。

我用了(le)很长时(shi)间才克服(fu)紧张。由于(yu)在睡梦中做好了(le)准备，讲故事的时(shi)候(hou)我便能从容不迫。我的故事非(fei)常戏剧化，充满了(le)危(wei)机和冲突，所以听众从来没有用鞋跟敲过箱子。

电影《献给阿(a)尔吉侬的花束》（2000）剧照(zhao)。

多年以后，我在《北美评论》杂志上发表了(le)一篇描写萨米的短(duan)篇小说《演说家》。我还将(jiang)在睡梦中学习的事改编成了(le)查理·戈登在提高智商实验中使用“睡梦学习机”的情节。

“我喜欢讲故事就如同喜欢读(du)书一样。”我对自己的分析师说。

“它让你想(xiang)到(dao)了(le)什么？”他难得地问(wen)道。

“我想(xiang)到(dao)了(le)爬(pa)书山……”

“书山？”

上三年级的时(shi)候(hou)，父亲开始(shi)和一个(ge)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合作，但那个(ge)人的名字我不记(ji)得了(le)。他们在布朗斯维(wei)尔开了(le)一家旧货店，买卖废(fei)金属、旧服(fu)装和报(bao)纸。那些收(shou)购旧货的人每天(tian)都把收(shou)来的一堆堆货用马车拉到(dao)仓库。

父亲经(jing)常把我带在身边，让我在店里(li)玩。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那座书山……

那年夏天(tian)我八岁……八月里(li)炎热的一天(tian)……父亲告诉我，为了(le)把这些旧书打包(bao)送出(chu)去制成纸浆，他和合伙人还得付钱。“你可以把一些书拿回(hui)家。”

“可以留下来？”

“那当然(ran)。”

“能拿多少？”

他递(di)给我一个(ge)小麻布口袋：“只要扛得动，你拿多少都可以。”

我眼前迄今(jin)还能浮现出(chu)那些一直堆到(dao)屋顶的书。我看见三个(ge)高大的男人正在把书装进打包(bao)机。他们光着背，满身是汗(han)，前额围着头巾。

一个(ge)工人从巨大书堆的最下面抱起一大捆书，撕掉书皮后递(di)给另一个(ge)工人，后者将(jiang)裸露的书页装进打包(bao)机。第三个(ge)工人将(jiang)书压紧，放下机器的盖子。

第一个(ge)工人按下打包(bao)机开关时(shi)，我听到(dao)一阵摩(mo)擦的声(sheng)响。第二个(ge)工人把线(xian)插进去，机器便将(jiang)书捆扎起来。第三个(ge)工人打开机器，取(qu)出(chu)捆好的书，和另外(wai)几个(ge)人一起用手推车运到(dao)街上，然(ran)后装上卡车运走。这些书都将(jiang)变成纸浆。

突然(ran)，我明白(bai)了(le)该做什么。我爬(pa)到(dao)书山上，找个(ge)地方坐下来。我抓起一本(ben)书翻看几页，然(ran)后把它扔到(dao)地上或者装进自己的麻布袋子。我不顾一切地收(shou)集足够的信息(xi)，以决定哪(na)本(ben)书值得被从那些汗(han)流(liu)浃(jia)背的工人手中挽救，免(mian)于(yu)被装进打包(bao)机。没过多久，我就选好了(le)书。

选好六七本(ben)书后，我就从书山的另一端爬(pa)下，然(ran)后跑到(dao)外(wai)面把麻布袋子装到(dao)自行车筐(kuang)里(li)。

大多数在家中的晚上，我完成作业之后，不是去听什么广播，而是读(du)书。除了(le)读(du)书，还是读(du)书。很多书对我来说都太难，但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tian)能读(du)懂(dong)，也会学会其中的内容。

在书山上爬(pa)上爬(pa)下的男孩的形象，在我的记(ji)忆中定了(le)格，象征着我对读(du)书和学习的热爱。

写作《献给阿(a)尔吉侬的花束》时(shi)，我很清(qing)楚这个(ge)故事源自哪(na)里(li)。在查理的智力增强之后，我想(xiang)象着他登上了(le)书山。登得越高，望得越远，直至他攀至顶峰，环顾着周围的知识世界——既有善，亦有恶。

然(ran)而，他不得不从另一端爬(pa)下书山。

原文(wen)作者/[美] 丹尼尔·凯斯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导(dao)语校对/卢(lu)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