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眼中的“文学风(feng)格”是什(shi)么样的？

如果说类似网文、公文等因其程式化(hua)、商业化(hua)的文体特征(zheng)，既没有(you)什(shi)么独一无二的“作者(zhe)性”，也(ye)没有(you)什(shi)么高明的文学性，很容易找到它们“批量生成方式”的话，那我们不妨直接摆上(shang)人类整个文学史上(shang)最高段的作家之一——三岛由纪(ji)夫为例，让(rang)AI生成一段三岛式的文段：

暴雨中的剑道场弥(mi)漫(man)着铁锈与朽木的气息，汗水顺着少年绷紧的脊梁(liang)滑落，在榻榻米上(shang)洇出深色图(tu)腾。竹刀相(xiang)击的脆响里，他看见师父眼角的皱纹藏(cang)着江户时代某场未竟的复仇。当狂(kuang)风(feng)掀开纸门，携(xie)来山茶(cha)花的残瓣黏在汗湿的胸膛时，他恍然领(ling)悟(wu)肉体不过是盛装耻辱的陶器，唯有(you)在彻底粉碎的瞬间，方能窥见永恒澄明的月光(guang)。

三岛的文风(feng)“汪洋恣(zi)肆(si)，波云诡谲”，比喻(yu)惊世骇俗，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令人拍(pai)案(an)叫绝，难以名状。而Deepseek交出的答卷，即使还不能说已经足够“以假乱真”，但文风(feng)的确已经相(xiang)当有(you)极具辨识度的三岛韵(yun)味了。那么AI是怎么做到的呢？

当我们说“三岛由纪(ji)夫式的段落”时，我们首先在表达的，是一种极度抽象、模糊的文本特征(zheng)，亦即一种经过后人总结(jie)与概(gai)括出的美学风(feng)格。

相(xiang)信(xin)很少有(you)人可以否认，三岛由纪(ji)夫的核心风(feng)格至少是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

极端美学：三岛强调死亡之美、肉体之美、秩序与毁灭的共存。他的文字往往冷峻、华(hua)丽，带有(you)仪式感。

日本传统与西方现代性的交融：他擅长描绘日本传统武士道精神、神道教意象，同时又深受西方文学影响（如尼采、波德莱尔(er)）。

强烈的视(shi)觉意象：他的描写极富画面感，常用光(guang)影、色彩、质感等细节来增强感官刺激。

短促有(you)力(li)的句子与复杂华(hua)美的句群交替：他能够在冷静、简洁的描述和(he)繁(fan)复的抒(shu)情段落之间切换(huan)自如。

有(you)美与毁灭的共存、个人意志(zhi)与时代洪(hong)流、武士道精神的绝对化(hua)等思想冲突：“唯有(you)被烈焰吞噬(shi)的建筑，才能显现其真正的轮廓”“他宁愿让(rang)自己的信(xin)仰碎裂成光(guang)辉(hui)四溅的玻璃，也(ye)不愿在时代的尘埃中沉默”“肉体不过是意志(zhi)的器皿，若器皿已破，则(ze)意志(zhi)亦得解(jie)放”等。

不仅(jin)如此，嗜读三岛的人们也(ye)很容易就可以总结(jie)出三岛有(you)以下这些(xie)鲜明的修(xiu)辞风(feng)格，甚至可以说风(feng)格鲜明到了若是不如此，就根本“不像”三岛作品的程度：

对自然的高度拟人化(hua)：如“秋(qiu)日的阳光(guang)像一柄锐利的匕首，斜斜地刺入庭院，那金色的光(guang)芒在枯叶(ye)上(shang)燃烧，宛如即将自焚的舞姬。”

对肉体的极端关注：如“他脱下衬衫，背肌绷紧，皮肤因寒冷而泛起(qi)淡(dan)淡(dan)的青白色，像是刀刃轻抚过的瓷器。”

华(hua)丽的比喻(yu)与象征(zheng)：“在夜色中，寺庙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仿佛一匹(pi)黑色的战(zhan)马正在湖心饮水。”

而以上(shang)三岛核心美学特点与修(xiu)辞特点的描述正是 AI 自己的“体会”，已经非常准确与出色了，与专家精心编撰的文学史教材中对三岛风(feng)格的概(gai)括可以说具有(you)几乎(hu)同样准确的知识深度。

上(shang)述这些(xie)在人类看来是美学风(feng)格的东西，在进行过语料库构建与风(feng)格学习的机(ji)器眼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机(ji)器在收(shou)集足够的三岛由纪(ji)夫文本后，会首先进行预处理(li)。三岛由纪(ji)夫的作品会被机(ji)器进行分句、分词，处理(li)日语/中文/翻译英文版本等，并“确保数据格式一致”。此后，机(ji)器会采用TF-IDF、BERTembeddings等方法分析三岛文本的常见词汇与独特短语，比如他偏(pian)好使用的比喻(yu)、色彩词、身体意象等。有(you)了上(shang)述准备(bei)工作，机(ji)器就可以对文本进行句法分析，从而识别出三岛句子的结(jie)构模式，比如：

·修(xiu)饰性强的长句（多层定语、隐喻(yu)、插入语）

·简短有(you)力(li)的断句（刀锋般(ban)的短句，强调死亡、决绝）。

其后，机(ji)器就可以训练风(feng)格分类器（Style Classifier），用以区分三岛文本与其他作家的文本，并让(rang)模型学习他的词汇分布、句法模式、修(xiu)辞风(feng)格，从中提取独特的风(feng)格特征(zheng)了。

AI是怎么生成特定风(feng)格的文本的？

当模型根据人类给定的条件来调整输出，并生成特定风(feng)格、主题或情感的文字时，比如生成三岛由纪(ji)夫风(feng)格的文字，就叫做“受控(kong)文本生成”。

大模型会限制输出自己句子的平均长度、从句嵌套(tao)深度、比喻(yu)使用率等，使其符合三岛的句法特点，并优先使用“死亡、美、毁灭、身体、宗(zong)教”等高频词，以保持风(feng)格一致性。

而且如果降低温度（Temperature），就可以控(kong)制词汇分布、减少生成随机(ji)性，使生成文本更符合训练数据风(feng)格，并更具连贯性，不至于(yu)过于(yu)发散。

人类也(ye)很容易训练一个句法转换(huan)模型（Syntax Transfer Model）和(he)比喻(yu)生成器（Metaphor Generator），用以将普通文本转换(huan)成三岛风(feng)格，比如：

·普通句子：“落叶(ye)在风(feng)中飘零(ling)”“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三岛风(feng)格：“秋(qiu)风(feng)撕裂枝头，枯叶(ye)如烧尽的诗篇，沉默地坠落”“他的指尖如风(feng)中残烛，颤抖着，仿佛即将熄灭”

甚至还可以结(jie)合情感分析模型（Sentiment Analysis），调整文本的情绪参数，让(rang)生成更具三岛式的“悲壮美感”或“压抑感”。

最后是大模型的评估与优化(hua)环节，机(ji)器可以自己计算(suan)三岛文本与生成文本的困惑度。（Perplexity），评估其可读性与风(feng)格一致性，并使用BERTScore（计算(suan)生成文本与参考文本之间单词片段的重复率）、BLEU（衡(heng)量生成文本覆盖了多少原文的关键(jian)内容）、ROUGE（将文本转化(hua)为上(shang)下文语义向量，计算(suan)生成文本与原文在深层语义上(shang)的相(xiang)似度）等方式，衡(heng)量生成文本与三岛原文的相(xiang)似度。

再加上(shang)人类“专家”的最后的评估与调优，机(ji)器就可以把文学、美学风(feng)格转化(hua)为数据、概(gai)率，并由此模拟任何人的写作风(feng)格。

作者(zhe)应该是AI本身，还是“原作者(zhe)”，亦或是问问题的用户？

卡夫卡在临终前给了好友(you)布洛德一份(fen)遗(yi)嘱，要求他死后销毁所有(you)未发表的手稿，其中包括《城堡》、《审判》等公认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卡夫卡此前就多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愿，并甚至亲手销毁过自己的手稿，但布洛德选择了"背叛"他最好朋友(you)的遗(yi)愿。他不但没有(you)销毁这些(xie)手稿，反而倾尽毕(bi)生精力(li)整理(li)、编辑并出版了它们。

米兰·昆德拉正是以这个故事(shi)展开他的著名的文论作品《被背叛的遗(yi)嘱》的，而且恐怕没有(you)人会对此抱有(you)异(yi)议：布洛德救赎了文学，即使他背叛了作家本人的意愿与友(you)谊(yi)，他还是干得漂亮，他做得太对了！

然而如果我们思考昆德拉在这本书中提出的另一个有(you)趣的问题，答案(an)似乎(hu)就不如此黑白鲜明了。斯特拉文斯基坚持认为，演(yan)奏者(zhe)必须(xu)严格按照自己乐谱演(yan)奏，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擅自改动(dong)。即使在有(you)些(xie)时候，经过改动(dong)后的乐谱演(yan)出效果更好。那么这种有(you)悖于(yu)作曲家或艺术家原意的“更好”的改动(dong)，是可以被允许的吗？昆德拉借(jie)题发挥道：

毫无疑问，人们完全可能把《追忆逝水年华(hua)》中的某个句子写得更好些(xie)。但上(shang)哪儿(er)去找这么个愿意读一本修(xiu)改后的普鲁斯特作品的疯子呢？

即使在实质意义上(shang)，被改动(dong)后的文本是比原来的文本“更好”的，这种改动(dong)也(ye)是不被允许的。这个问题在昆德拉这里之所以是不证自明的，根本原因在于(yu)他认为作者(zhe)的作品是一个有(you)机(ji)的整体，任何改动(dong)都可能破坏其内在的逻辑和(he)意义。后人首先应该尊重作者(zhe)的创作意图(tu)，并尽量理(li)解(jie)和(he)还原作者(zhe)想要表达的思想和(he)情感。

所以昆德拉并没有(you)在这个问题上(shang)更进一步，这个被改动(dong)了个别词句的，甚至已经改变(bian)了作者(zhe)原意的“文本”，他的作者(zhe)，到底应该是普鲁斯特，还是应该是普鲁斯特以及改动(dong)了这段文本的那个人两人合著呢？

而昆德拉之所以没有(you)考虑这个问题，主因或许是印刷(shua)时代的纸质图(tu)书生成方式，被其他人改动(dong)了个别字句的《追忆似水年华(hua)》因为没有(you)人愿意看的“市场性”原因根本没有(you)被印出来的价值，而且著作权(quan)也(ye)不允许这样的著作被印出来。

所以文本的作者(zhe)是普鲁斯特与一个没有(you)经过普鲁斯特允许的改写者(zhe)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在信(xin)息的生产与流通并不依赖纸质图(tu)书的印刷(shua)、出版的数字时代，一般(ban)出现这种偷偷改动(dong)原文个别字句并据为己用的情况，自然会被判定为洗稿。

但如果这段文本的创作者(zhe)是具有(you)生成能力(li)的大语言模型呢？尤其是大语言模型生成的文本是在它学习了原作者(zhe)的大量文本后，利用上(shang)述手段生成了在人类可以识别的“风(feng)格”上(shang)完全相(xiang)同的新(xin)的文本。如果AI生成文本的风(feng)格与原作还有(you)差距(ju)，那也(ye)只是AI“还”不能出色地完成仿写任务，而不是AI“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那么AI通过仿写生成的文本，他的“作者(zhe)”到底应该是AI本身，是原始文本数据的提供者(zhe)“原作者(zhe)”，还是那个通过提问词一步步引导AI生产出了这段文本的用户？

很多人认为AI生成的内容应视(shi)为“委(wei)托作品”，著作权(quan)归属于(yu)终端用户。但另一种观点认为，AI生成的内容缺乏人类创作者(zhe)的直接参与，不应视(shi)为作品，因而不受著作权(quan)法保护。纯粹由AI生成的艺术作品不应该获得版权(quan)保护，因为AI提示本身不足以使用户成为作品的作者(zhe)。

而AI在生成内容时，未经授权(quan)使用他人作品进行训练，已经出现过实际的侵权(quan)案(an)例。例如，Thomson Reuters在与Ross Intelligence的诉讼中，法院裁定Ross未经授权(quan)复制其内容用于(yu)AI训练，侵犯了其版权(quan)。

不过美国的版权(quan)所有(you)者(zhe)态度与法律(lu)尺(chi)度比其他国家更为严苛。据传，几乎(hu)所有(you)的著名AI公司都曾向数字图(tu)书馆(guan)安娜的档案(an)提出过合作邀约(yue)，但最后美国公司都因为对于(yu)版权(quan)问题的担忧而最终放弃了合作。

随着AI技术的不断进步，AI生成内容的著作权(quan)归属和(he)相(xiang)关法律(lu)伦理(li)问题只会更加复杂。具有(you)推理(li)与文本生成能力(li)的AI技术将为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的格局都带来无比重大的改变(bian)，版权(quan)的概(gai)念与相(xiang)关的法律(lu)条文概(gai)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