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you)一个疑(yi)问。一九(jiu)四三年一月，穆旦是以什么理由返国的？他曾自述“抵印后至(zhi)中国军营中养(yang)病”。很明显，野人山的经历严重地挫伤了他疲累的身体。这不仅表现在身体的病困上，必然地，也会在他的精神上烙下深刻的印记，并会长久地折磨他的灵魂。那么，选择归国，而不继续服务(wu)于军队(dui)，生病是一种理由。但另一种理由也许更直接也更充分：退伍。如此，从一九(jiu)四二年二月到一九(jiu)四三年一月。穆旦实际从军的时间将近一年。而教育部曾有(you)外文(wen)系(xi)三、四年级男生应(ying)征参加翻译工作一年的规定，对于穆旦来(lai)说，一年时间已到，尽管，应(ying)征的时候他并非学生而是教师(shi)。他是应(ying)杜聿明“向西南联大致函征求会英文(wen)的教师(shi)从军”而自愿报名甚至(zhi)还是托了关系(xi)参加的。

此时，驻扎(zha)在蓝姆伽的中国驻印军在史迪(di)威的直接指(zhi)挥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操(cao)练(lian)。三百名美军官应(ying)史迪(di)威的征召自美国本土来(lai)到南亚(ya)次大陆。很多命令、很多美式武器的操(cao)作说明都需要翻译官以中文(wen)讲解给中国士兵(bing)听。在中国官兵(bing)与美教官之间，太(tai)需要语言上的沟通(tong)。这时，翻译官太(tai)稀(xi)缺了。由于抗战(zhan)的实际需要，一部分美教官还来(lai)到昆明。在云南，翻译官的稀(xi)缺尤其显得(de)突出(chu)，以致很多联大学生自愿到曲靖给美军汽车训练(lian)班做(zuo)零时性的译员。国民(min)政府(fu)教育部更是下令，征调几所大学所有(you)应(ying)届四年级身体合格的男生担任美军翻译员。一九(jiu)四三年十一月九(jiu)日，表情凝重的梅贻琦校长曾以严肃的语音动员学生从军：

近日来(lai)，当大家睡(shui)觉的时候，一定会听到不断的飞机声音吧，那是从印度飞来(lai)的运输机。它(ta)每(mei)天带来(lai)几十个盟军的军官和许多士兵(bing)，他们是来(lai)中国服务(wu)的。但是他们现在有(you)几百人因为没有(you)通(tong)译员不能到各地去工作。我们同学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都受到了相当的教育。平时我们只恨没有(you)好的、适当的机会为国家服务(wu)，能亲自经历这伟大时代的多变的新(xin)奇的赐予。现在机会到了，国家急切地需要你们，希望同学能踊跃参加通(tong)译工作。

近日来(lai)，当大家睡(shui)觉的时候，一定会听到不断的飞机声音吧，那是从印度飞来(lai)的运输机。它(ta)每(mei)天带来(lai)几十个盟军的军官和许多士兵(bing)，他们是来(lai)中国服务(wu)的。但是他们现在有(you)几百人因为没有(you)通(tong)译员不能到各地去工作。我们同学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都受到了相当的教育。平时我们只恨没有(you)好的、适当的机会为国家服务(wu)，能亲自经历这伟大时代的多变的新(xin)奇的赐予。现在机会到了，国家急切地需要你们，希望同学能踊跃参加通(tong)译工作。

一句“国家急切地需要你们”，多少学子热泪盈眶(kuang)。梅贻琦自己的儿子梅祖彦不由分说就去报了名。从军三年，梅祖彦出(chu)生入死，并不因为是梅贻琦的儿子而有(you)什么特殊化。其时， 中国驻印军新(xin)一军军长孙立(li)人干脆向联大直接招募土木、机械、电机专业的同学加入他的部队(dui)。这位(wei)出(chu)身清(qing)华(hua)、作战(zhan)骁勇的将军鼓励(li)学生为国家效力。

1942年10月，摄于印度加尔各答。（图片源(yuan)自《穆旦传》）。

可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穆旦结束少校翻译官的从军生涯果(guo)决地乘飞机返国了。也许是一次正常的换岗，但推想其中必定也有(you)当事人深刻而不便明说的缘由，事涉一个人隐秘的内情，自述的文(wen)字一般也就不会写，但诗会写，诗最擅长书写诗人欲说还休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似乎也可以用诗人的一行诗来(lai)表达，即：“我追寻(xun)的一切都已经避远…… ”（穆旦：《阻滞的路》）

应(ying)当记得(de)穆旦初到印度时写下的这首《阻滞的路》。诗写得(de)太(tai)直接了，像“我要回去”“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乡”这样的诗句，简直冲口而出(chu)。可以说，“趁这次绝(jue)望给我引路”而来(lai)到印度，他收(shou)获的并非希望，而是又一次“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一次莫名其妙的歧视(shi)，尽管没有(you)明说它(ta)的施予者，但也不难猜想。穆旦写下了一个诗人天性中的敏感 ：“你们歧视(shi)我来(lai)自一个陌生的远方……”（穆旦：《阻滞的路》）

还有(you)更加深刻的一个原因。一九(jiu)四二年十二月，即归国前(qian)一个月，穆旦写下了《幻想底乘客》。诗的第一节是 ：

从幻想底航线(xian)卸下的乘客，

永远走(zou)上了错误的一站，

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

当他意外地投进别人的愿望，

从幻想底航线(xian)卸下的乘客，

永远走(zou)上了错误的一站，

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

当他意外地投进别人的愿望，

一九(jiu)四二年，从“幻想底航线(xian)”运载来(lai)的“幻想底乘客”，不是普通(tong)的观光客，而是出(chu)征的士兵(bing)或是来(lai)蓝姆伽受训的国军军官。从“错误的一站”“铁掌下的牺牲者”“别人的愿望”这一类(lei)意象(xiang)分析，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诗人迥异于主流关于战(zhan)争的一般看法。不可否认，中国从事的是一场神圣而正义的战(zhan)争，但是，如果(guo)站在一名诗人的立(li)场，从人性的高度来(lai)审察，那就会得(de)出(chu)与任何一方不甚同调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战(zhan)争，对渺小的、活生生的个人来(lai)说，都是一场将生命碾入齿轮的大灾难。穆旦是体会过这首诗中所说的“这里的恩(en)惠是彼(bi)此恐惧”和“秘密的绝(jue)望”的。这里，所谓的自由，也只是“忍耐(nai)的微笑 ”。当然，这些“幻想底乘客”，通(tong)过不择手段(duan)的“爬(pa)行”，“化无数(shu)的恶意为自己营养(yang)”，有(you)一天，终究会有(you)模有(you)样地做(zuo)起主人来(lai)的。但诗人不会，也不屑。

穆旦刚刚从可怖的死亡中走(zou)出(chu)来(lai)。说他从地狱(yu)里回来(lai)也毫不为过。野人山的经历惊心动魄，对任何经历者都是十足的噩梦。在写作中，穆旦非常珍(zhen)惜(xi)自己的经验。他的从军，从潜意识里考(kao)察，也未尝没有(you)要为自己的诗人生涯创(chuang)造一种传奇的冲动。从偶(ou)然留(liu)存下来(lai)的他写给唐振湘(xiang)的一封(feng)信，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话：“看你的信非常有(you)现实性和戏剧性，一方面羡慕你的机遇，在这些被征同学中，你的变动该算最大，见闻最新(xin)。只要不死（好在你还能逃难），我想一得(de)休息，你会写下点什么来(lai)的。”（穆旦致唐振湘(xiang)，1944年11月16日）看到“羡慕”一词，完全可以明白穆旦对于丰富个人经历的那种热烈的向往（实际上，他的经历也足够丰富）。诗人最好的作品，必定是依托最丰富复杂的生活创(chuang)造出(chu)来(lai)的。穆旦有(you)过这样的写作经验，比如，三千里步行，一得(de)休息，他就写出(chu)了《小镇一日》和《赞美》这样的诗。野人山噩梦，会不断地折磨他，迫使他寻(xun)找(zhao)与死亡对应(ying)的词语。从心理上分析，写作可以缓释一个人精神紧张的压力。

事实上，野人山的经历已经隐隐约约地出(chu)现在一些诗歌中了，《自然底梦》从诗后标示的时间看，应(ying)该是一首到达印度不久写下的诗，但我们对这首诗的背景(jing)仍一无所知，我们不免感到，这首形式整饬、技艺出(chu)众的诗一目了然却又非常难懂，当穆旦写下“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zuo)成，/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我是有(you)过蓝色的血，星球(qiu)底世系(xi)”而“迷误在自然底梦中”的时候，很难说没有(you)那个刚刚翻过野人山原始(shi)森林的影子。

一九(jiu)四三年三月的《祈神二章》，收(shou)录在《穆旦诗集(ji)（1939—1945）》中，因其言说的不及物(wu)，通(tong)常不被人注意。我们注意到它(ta)，是它(ta)的诗句溢出(chu)的情感太(tai)充沛了以致觉得(de)它(ta)根本就与穆旦的诗歌观念相违背。现在已经明白，它(ta)是从一首更长的诗中截取出(chu)来(lai)的。它(ta)只是一首长诗的“合唱”部分，而且，截取后，两个章节前(qian)后正好反了一个个儿。这首长诗就是《隐现》。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隐现》的版本很多，从它(ta)的初稿开始(shi)，有(you)五年的时间（1943—1948），穆旦时不时地在修订它(ta)，试图完善它(ta)。他修订的基本原则是把这首长诗抽象(xiang)化，以使它(ta)获得(de)一种诗学意义上的普遍性。此处(chu)，我们借(jie)助清(qing)华(hua)大学解志熙教授辑校的当年发表在重庆《华(hua)声》半月刊(kan)第一期第五、六合刊(kan)号的初版本来(lai)做(zuo)一些选择性的评(ping)述。

《隐现》是穆旦写下的为数(shu)不多的长诗中的一首，应(ying)该说，它(ta)是迄今他创(chuang)作的最长的一首诗。在技艺上，它(ta)有(you)十足的形式感。“隐现”的总题下分若干小标题，令人想到艾略特的《荒(huang)原》。但是，当你略过《时间的主宰》的小标题深入读下去的时候，长诗的语调反倒很接近于《四个四重奏(zou)》，而且，《隐现》的开篇，与《四个四重奏(zou)》的开篇一样，是关于时间的叙(xu)述：

白日是我们看见的，黑夜是我们看见的，

我们看不见时间，

未曾存在的出(chu)现了，出(chu)现的又已隐没，

我们不知道歌颂这真实的主宰，

一年，一月，一分，一秒(miao)，

喔，我们不知道一秒(miao)无限(xian)的丰富

我们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恐怖

时间的占有(you)和放弃，

我们看见的都是它(ta)所占有(you)的，

我们看见的是它(ta)的意象(xiang)的满足，

是苍天之下唯一的欢快

白日是我们看见的，黑夜是我们看见的，

我们看不见时间，

未曾存在的出(chu)现了，出(chu)现的又已隐没，

我们不知道歌颂这真实的主宰，

一年，一月，一分，一秒(miao)，

喔，我们不知道一秒(miao)无限(xian)的丰富

我们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恐怖

时间的占有(you)和放弃，

我们看见的都是它(ta)所占有(you)的，

我们看见的是它(ta)的意象(xiang)的满足，

是苍天之下唯一的欢快

不仅如此，《隐现》的第一章《宣道》第二小节“一切摆动”中“已经发生过了正在发生着或者将要发生”的表述，与艾略特的“时间过去”“时间现在”和“时间将来(lai)”（此据裘小龙译文(wen)）也颇类(lei)似。当然，《四个四重奏(zou)》描绘(hui)一个皈依宗教的人在寻(xun)求真理的心路历程，既有(you)艾略特个人的经历（经验），也以但丁式的诗行插入了当代历史的情景(jing)式描述，不过，长诗更多的乃是诗人对于人类(lei)命运的思考(kao)。我们在《隐现》中同样看到了这种努(nu)力。有(you)意思的是，这个《华(hua)声》版的《隐现》，与后来(lai)的修订版有(you)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它(ta)不像后者在第一章一上来(lai)的“宣道”之后就开始(shi)了向上帝的吁请(qing)（“主啊，我们摆动于时间的两极”），这个“主”在初版里是在最后的“祈神”里出(chu)现的，前(qian)面祷告(gao)的成分并不明显，初版里面的两次“合唱队(dui)”的合唱，与其说是“祈神二章”，不如把它(ta)们看成古(gu)希腊(la)歌剧中歌队(dui)的咏叹。

不得(de)不说，对《隐现》，我们仍然很难从整体上把握。从它(ta)有(you)限(xian)的片段(duan)里，我们看到了野人山的经历在诗人灵魂中的回响：“可是当我爬(pa)过了这一切而来(lai)临，/亲爱的，坐在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ku)泣。”从“爬(pa)过”一词，我们分明看到了这种艰难的心路历程。接下来(lai)：

那一切都在战(zhan)争，亲爱的，

那以真换来(lai)的假，以假换来(lai)的真，

我和无我，那一切血液的流注

都已和时间同归消隐。

那每(mei)一伫足的胜利的光辉

虽然照耀，当我终于从战(zhan)争归来(lai)，

当我把心的深处(chu)呈献你，亲爱的，

为什么那一切发光的领我来(lai)到绝(jue)顶的黑暗，

坐在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ku)泣。

那一切都在战(zhan)争，亲爱的，

那以真换来(lai)的假，以假换来(lai)的真，

我和无我，那一切血液的流注

都已和时间同归消隐。

那每(mei)一伫足的胜利的光辉

虽然照耀，当我终于从战(zhan)争归来(lai)，

当我把心的深处(chu)呈献你，亲爱的，

为什么那一切发光的领我来(lai)到绝(jue)顶的黑暗，

坐在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ku)泣。

好一句“那一切都在战(zhan)争”，如艾略特通(tong)过欲望来(lai)考(kao)察人性一样，穆旦通(tong)过战(zhan)争——一种更大的灾难来(lai)考(kao)察人性。“当我终于从战(zhan)争中归来(lai)”的“战(zhan)争”，因为已经有(you)了解志熙教授帮我们找(zhao)来(lai)的标示着“一九(jiu)四三年三月”创(chuang)作日期的这个初版本，我们有(you)理由把它(ta)直接看成是远征军入缅作战(zhan)惨败的那一场。当战(zhan)争找(zhao)到了一个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很奇怪，这首诗忽然变得(de)重要起来(lai)。在有(you)关战(zhan)争临身的片段(duan)里，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我曾经生活过，我曾经燃烧(shao)过，

我曾经被割裂(lie)

在愤怒，悔(hui)恨，和间歇的冷热里。

我曾经憎恶一个人，把他推去，

他有(you)高颧骨，小眼睛，枯干的耳朵，

他用嘶哑的声音喝喊他的同族，

……

我曾经把他推去，把我的兄(xiong)弟推去，

我曾经自立(li)在偏见里，而我没有(you)快乐，

我曾经生活过，我曾经燃烧(shao)过，

我曾经被割裂(lie)

在愤怒，悔(hui)恨，和间歇的冷热里。

我曾经憎恶一个人，把他推去，

他有(you)高颧骨，小眼睛，枯干的耳朵，

他用嘶哑的声音喝喊他的同族，

……

我曾经把他推去，把我的兄(xiong)弟推去，

我曾经自立(li)在偏见里，而我没有(you)快乐，

初版本《隐现》带着令人震惊的细节感以及诗人的体温开始(shi)了反思。穆旦“痛苦地发现即使身在正义的抗战(zhan)阵营中的‘自己’，其实也并非问心无愧、清(qing)白无辜”。从战(zhan)场上归来(lai)的穆旦， 正如解志熙所说“不再是一个单纯站在国族立(li)场上讴歌民(min)族抗战(zhan)、欢呼民(min)族复兴的诗人，而已成长为一个超越了民(min)族国家界(jie)限(xian)、能够站在全人类(lei)的立(li)场上来(lai)质疑(yi)战(zhan)争的诗人”。其实，在《幻想底乘客》一诗里——那种质疑(yi)的声音已经非常明显了。

在《隐现》中，穆旦秉承了艾略特等现代派诗人对于二十世纪的深刻的质疑(yi)与批评(ping)。在一个抗战(zhan)主潮(chao)突出(chu)的时代，穆旦没有(you)被千人一腔的时代喧(xuan)嚣所淹没，他以独特的个性、以沉思的品质、以实验性的文(wen)本探索、以人性的高度、以异乎寻(xun)常的汉语……发出(chu)了一个时代卓越的高音：

我们站在这荒(huang)凉(liang)的悬崖上，

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黑暗里，

我们有(you)机器和制(zhi)度却没有(you)幸福

我们有(you)复杂的感情却无处(chu)归依

我们有(you)很多声音而没有(you)真理

我们有(you)良心我们永无法表露(lu)

我们站在这荒(huang)凉(liang)的悬崖上，

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黑暗里，

我们有(you)机器和制(zhi)度却没有(you)幸福

我们有(you)复杂的感情却无处(chu)归依

我们有(you)很多声音而没有(you)真理

我们有(you)良心我们永无法表露(lu)

作者/邹(zou)汉明

摘(zhai)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