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蒙·鲁尼恩/伦扬

金庸这些译作的出版年代和版本(ben)目录信息，可见赵跃利先生《金庸与(yu)〈最厉害的家伙〉》一文（《上海书评》2023年7月15日）以及邝启东先生《另类金庸：武侠以外的笔耕(geng)人生》（2023年）一书的相关(guan)章节。为了方(fang)便初次(ci)接触这个话题的读者，我只概(gai)括最基本(ben)的情(qing)况。1948年，二十四岁(sui)的金庸刚刚入职《大(da)公报》不久，就以“白香光”为笔名，翻译过(guo)两篇伦扬的小说，分(fen)别在9月和11月的《大(da)公报》上连载。1952年6-7月，金庸以“温(wen)华篆(zhuan)”为笔名，一口气又翻译了三篇，刊登在《新晚报》上。其他几篇的翻译，大(da)约完成于1950年到1952年之间。1956年4月，金庸选取自己(ji)翻译的伦扬七篇小说，合成一集，由香港的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这部译文集题为《最厉害的家伙》，正是取其中一篇小说的标题作为书名。广州出版社(she)这次(ci)出版的《达蒙·鲁尼恩短篇小说选》，共收金庸翻译的十二篇伦扬的小说，将当年未收入《最厉害的家伙》一集的作品也都纳入。现(xian)在，我们(men)可以很方(fang)便地将金庸的文学译著(zhu)作系统、整体地阅读，既可以考较他的翻译功(gong)力，还(hai)可以推测这些1948-1952年之间完成的文学翻译，与(yu)他1955年开始的武侠创作之间是否会有一些隐秘的关(guan)联。

传神的译笔

伦扬的成名作发表于1929年，即金庸翻译的《记者之妻(qi)》一篇（“Romance in the Roaring Forties”）。随后(hou)，伦扬在杂志上持续、大(da)量发表带有个人鲜明特征的小说，在1930年代红(hong)极一时。很多小说在他生前就被拍成电影，即使在他去(qu)世后(hou)也继续受(shou)到追捧。1955年发行的著(zhu)名歌舞(wu)片《红(hong)男绿女》（Guys and Dolls）由马龙·白兰度、弗兰克·辛纳特拉、简·西蒙斯等明星主(zhu)演(yan)，主(zhu)要情(qing)节就来自伦扬的小说《萨(sa)拉·布朗小姐的美好时光》（“The Idyll of Miss Sarah Brown”）。伦扬的最大(da)贡献，就是以批量高质量的短篇小说打造出一个百老汇的江湖。在纽约的赌场、夜总会、酒吧、赛马场，游荡着形形色色的赌徒、劫匪、混混、舞(wu)女。他们(men)是主(zhu)流社(she)会的边缘人，又是地下世界的核(he)心圈。在大(da)萧条(tiao)的惨淡与(yu)动荡中，在道德和法律的模糊地带，这些生龙活虎(hu)、张牙舞(wu)爪的人物，在伦扬笔下，组(zu)成独属于1930年代纽约的天龙八部。

伦扬的文风(feng)自成一体，动词永远(yuan)用现(xian)在时，仿佛过(guo)去(qu)时在英文中尚未发明。他的小说用词简单，大(da)量使用俚(li)语，只要多读几篇小说的原文，就可以总结出一些高频(pin)词的大(da)概(gai)意思。比(bi)如，手枪总是the old equalizer，子弹是slug，钱是scratch或者“土(tu)豆”（potatoes），炸弹是“菠萝”（pineapple），责骂是“牛肉”（beef）。为了译出俚(li)语的味道，金庸有时会启用粤语俚(li)语，比(bi)如“瓜直”（死(si)）、“孤寒(han)”（吝啬）等，以拉近与(yu)香港读者的距离。我不懂粤语，对金庸使用粤语是否恰到好处，没(mei)有能力评论，只觉得用读者熟(shu)悉的方(fang)言来翻译纽约黑帮的俚(li)语，是不错(cuo)的选择。

金庸译笔之生动传神，令人敬佩。即使不读原文，也能品到原作的纽约韵味。小说《记者之妻(qi)》里(li)面的一段武打场面，如果将人名换成中国名字，我会认为是从金庸小说中摘取的：

她伸出左手，似(si)乎(hu)要打达夫的脸，达夫自然把头向后(hou)一仰。但沙(sha)波拉左手是假动作，达夫头向后(hou)仰，肚皮当然凸了出来，她就用右手在他肚皮上猛(meng)击一拳。我一生中看过(guo)许许多多拳击比(bi)赛，但像这次(ci)那样清(qing)脆有力、姿势美妙，确实见所未见，叹为观止(zhi)。（16页）

我对比(bi)了金庸的翻译和伦扬十二篇小说的原文，找到很多处上佳的译文。这里(li)挑出三个例子，让读者了解一下金庸绝佳的译笔。

小说《超等大(da)脚》（“A Very Honorable Man”）写一个马场经纪人名叫“大(da)脚山姆”（Feet Samuels），交不起房租，又没(mei)钱交女友，于是铤而走险，决定将自己(ji)的尸体预售给一位医生。他先收钱，承诺一个月之后(hou)自杀(sha)、交货(huo)。这个荒诞的情(qing)节触发了后(hou)续的系列闹剧。大(da)脚一开始寻找买家时，屡屡碰壁，因为多数人觉得他脑子有病，所以直接报警。最后(hou)，唯有一人因特殊原因，竟愿意做这笔生意，但只肯(ken)出价四百美元，远(yuan)低于大(da)脚一千美元的报价。大(da)脚转述这位医生杀(sha)价的理由，英文是：It seems bodies are not worth much right now because there are so many on the market。（读者此处不妨先按下暂停键，自己(ji)试译此句。）

（时间到。）这句直译便是：当前，尸体好像不值多少钱，因为市面上的尸体太多了。金庸译作：“似(si)乎(hu)现(xian)在尸体的行市不俏(qiao)，因为市场上来货(huo)很旺。”（28页）原文全(quan)都是小学英文的词汇，但经过(guo)增值的译文却吹送出浓烈的商贸风(feng)和交易所气息。至于为什么偏偏这位医生愿意接单，恕(shu)不剧透。

小说《十二枪将》（“Tobias the Terrible”）写一个一心向往纽约黑帮的小镇青年，偶然列席了一众江湖好汉的恳谈会。警察接到线报，突然杀(sha)到会场，好汉们(men)措手不及，情(qing)急之下，将各自私藏的配枪全(quan)藏在小伙子一人身(shen)上。身(shen)揣十二支(zhi)手枪的懵懂小伙儿，不堪重任和重负(fu)，跌倒在地，事(shi)遂发。警员(yuan)大(da)惊，因为只听说过(guo)“双枪将”，但江湖上从未听闻有“十二枪将”这样的剧盗。小镇青年因此上了报纸(zhi)，出了风(feng)头，圆了自己(ji)的黑帮梦，还(hai)赢(ying)得佳人的芳心。

小说中警察进入酒馆搜捕时，有一句写江湖人士故(gu)作无辜，原文写：everybody is looking very innocent indeed, and all hands seem somewhat surprised at the intrusion of the gendarmes。直译便是：每个人看上去(qu)都很无辜，所有人看到警察闯入都装作吃(chi)了一惊。金庸译作：“每个人都作确实非常清(qing)白状，每个人看见警察闯进来时都作异常惊讶状。”（139-140页）这里(li)的“作清(qing)白状”和“作惊讶状”，重复“作……状”的句式，好像戏剧中的表情(qing)提示一样，将好汉们(men)一惊一乍、挤眉弄眼、卖力表演(yan)的憨态全(quan)部刻画出来，直胜过(guo)原文。

小镇青年被当作江洋(yang)大(da)盗押解进法庭一场戏，也是异常精彩。“十二枪将”登尼（真(zhen)名唤作Tobias Tweeney）身(shen)边围满警察，绝对是重点保护人士，原文写作：Many photographers are hanging around to take pictures of Twelve-Gun Tweeney as he is led in handcuffed to gendarmes on either side of him, and with other gendarmes in front and behind him。直译便是：很多摄影记者围上去(qu)给“十二枪将登尼”拍照，他进来时警察都用手铐和他铐在一起，他身(shen)边两侧都是警察，前后(hou)也都是警察。

金庸译作：“‘十二枪将登尼’进来了，他左边有警察，右边也有警察，前面有警察，后(hou)面也有警察，大(da)家都用手铐与(yu)登尼锁在一起，他进来时摄影记者就大(da)拍其照。”（142页）原文写警察防(fang)范之严密，只说嫌犯左右两侧（on either side of him）、前面后(hou)面都有警察（in front and behind him）。金庸翻译时，为极写押解警察人数之多，将前、后(hou)、左、右的警察拆开，各用一句来描写，四次(ci)重复“警察”一词，让人感觉警力加倍。金庸在译文中制造的风(feng)雨不透的戏剧效果，让原文中的安保等级至少提升了一级。

类似(si)的例子在这部小说集中还(hai)有很多，恕(shu)我不再列举。我认为在创作和翻译两方(fang)面都极端出彩的，是《超等大(da)脚》《马场经纪》《十二枪将》这三篇。如果能将这三篇小说一字不漏地对读原文，则无论是理解伦扬还(hai)是金庸的翻译，都会有事(shi)半功(gong)倍的效果。

憨直的恶棍

我有一个未经检验的意见：金庸在创作武侠小说之前、以及创作过(guo)程(cheng)中间所写的所有非武侠文字，大(da)都可视为他文学创作的准(zhun)备。基于这个解释学信念，我认为他选择伦扬的小说来翻译，或许说明他在这些百老汇小说中读出了自己(ji)将要写出的江湖。在考评金庸的译笔之外，我在他的译作中依(yi)稀看到他未来小说中一些熟(shu)悉的身(shen)影。比(bi)如，在他译出的这十二篇小说中（以及他未译出、但很可能读过(guo)的伦扬其他的小说中），经常能见到一类典型人物：凶恶、狰狞、但同时又憨直、讲诚信的匪类。《马场经纪》（“The Snatching of Bookie Bob”）一篇最有代表性。这篇小说最初发表于1931年9月，金庸的译文作为连载，最先刊登在1952年6月6日至14日的《新晚报》上，当时用的笔名是“温(wen)华篆(zhuan)”。此篇未被收入《最厉害的家伙》一书中。小说英文标题中的snatch是俚(li)语，意思是“绑架”，bookie就是马场经纪人bookmaker的俗称，Bob是人名，金庸将此人称作“经纪鲍”。所以，小说的标题如果直译，就是《经纪鲍被绑票》。

小说中，大(da)萧条(tiao)年代里(li)的三位绿林(lin)人士，为了偿还(hai)赌马的欠债(zhai)，绑架了有钱而吝啬的经纪鲍，勒索两万五千美元的赎(shu)金。在闲聊中，绑匪头目老马哈莱（Harry the Horse）向人质正义凛然地申明他为人处世的两大(da)原则：一，赎(shu)金一到，立即放(fang)人，说到做到，严守信用；二，自己(ji)平生绝不拖欠马场经纪的钱。听听绑匪掷地有声的道德宣誓：“我的话一句是一句（my word is my bond）……这是名誉攸关(guan)的事(shi)（obligations of honor）。”在等待筹(chou)集赎(shu)金的空档期，三名绑匪不幸赌瘾大(da)发，通过(guo)这位被绑的人质用电话下注赌马。可惜三位运气不佳，大(da)亏特亏，又不得不向经纪鲍借钱下注。结果一输再输，最后(hou)造成一个尴(gan)尬而荒诞的结局：绑匪反而欠被绑人质五万美元。此时，正在实施绑架罪的罪犯，却坚(jian)守道德底线。老马哈莱拿到两万五千元赎(shu)金之后(hou)，立即将这笔不义之财退还(hai)经纪鲍，先偿还(hai)了一半的欠账。随后(hou)，三名绑匪自谋(mou)生路，攒(zan)钱继续清(qing)偿欠经纪鲍的另一半款子。在这个故(gu)事(shi)中，绑匪不仅白忙活一场，反而给人质倒贴了两万五。这可能是百老汇绑架史上最不划算的一次(ci)生意，所以只可能出现(xian)在文学中。

小说中耿直的绑匪一边犯罪，一边顽固地恪守自设的道德原则，这让他们(men)的罪恶显(xian)得滑稽可笑。伦扬的百老汇小说，往往有美化(hua)黑帮的嫌疑，他笔下的黑帮角色经常显(xian)得呆萌、蠢(chun)萌，被严重卡通化(hua)和感性化(hua)。这些看似(si)狠(hen)辣(la)的黑社(she)会人士，常常展现(xian)出盗亦有道的精神，这使得他们(men)的罪恶被软化(hua)，反而带上僵化(hua)而正义的侠盗气质。

在这些蠢(chun)萌的歹徒身(shen)上，我一眼认出《天龙八部》中的南(nan)海鳄神。虽然没(mei)有直接证据(ju)，但我推测老马哈莱这样的匪徒，很可能就是南(nan)海鳄神这种人物类型的来源(yuan)。这类角色都是无恶不作的大(da)恶人，但在一些原则上却非常愚直，结果反而束手束脚，任人摆布。这样的人物，在中国小说传统中很少见到。

我们(men)不妨回顾一下南(nan)海鳄神的简历(li)。《天龙八部》第四回中，他首(shou)次(ci)亮相，占据(ju)了将近三十页的篇幅（以香港明河出版社(she)的版本(ben)为准(zhun)），是这一回中最出彩的人物。他面目狰狞，穷凶极恶。但他向段誉和木婉清(qing)明确宣示了自己(ji)的道德原则：

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da)恶人，作事(shi)越恶越好。老子平生只有一条(tiao)规矩，乃是不杀(sha)无力还(hai)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天龙八部》，明河版，第一册，150页）

这条(tiao)过(guo)早(zao)暴露的原则，成为他的软肋。段誉以经院哲(zhe)学的论证步骤证明自己(ji)绝无任何还(hai)手能力，让南(nan)海鳄神陷入逻辑困境(jing)，无法下杀(sha)手。他看到段誉骨骼清(qing)奇，认定此人是武学奇材，不但不再追杀(sha)他，反而追着让段誉拜自己(ji)为师，让人感觉行事(shi)颠(dian)三倒四。到了第六(liu)回，段誉与(yu)他打赌，若三招之内不能取胜，“四大(da)恶人”中的岳老三就必须拜大(da)理青年段誉为师。结果，段誉依(yi)靠偷学的“凌波微步”取胜，而重然诺、轻生死(si)的南(nan)海鳄神，“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了八个响头”，痛快地行了拜师礼(li)。

此后(hou)，尚不会任何武功(gong)、呆傻愚痴的段公子便成为南(nan)海鳄神的师父。在后(hou)面的第九回、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一回、第四十五回等处，金庸和其他武林(lin)人物不断(duan)拿此事(shi)说笑，而外号(hao)“凶神恶煞”的岳老三，虽不情(qing)愿，但始终信守诺言，基本(ben)认定拜师这一事(shi)实，甚至管钟灵、王语嫣叫“大(da)师娘、小师娘”，最终死(si)于尊(zun)师守信的原则。第四十八回，当有人要加害段誉时，南(nan)海鳄神忽然丢下恶人的面具，正义凛然地说：“他是我师父，那是货(huo)真(zhen)价实之事(shi)，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第五册，2010页）此时，“四大(da)恶人”之首(shou)段延庆出手将他杀(sha)死(si)，而一向对老大(da)段延庆忠心耿耿、从不敢觊觎“四大(da)恶人”首(shou)席位置、甘居老二的南(nan)海鳄神，临终之际突然披上一层悲剧的光晕(yun)：“南(nan)海鳄神大(da)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中鲜血(xue)泉涌，一双眼珠睁得圆圆地，当真(zhen)是死(si)不瞑目。”（第五册，2011页）这个讲原则的恶人，至死(si)都在保护并(bing)不把他当真(zhen)的大(da)理风(feng)流青年段誉，为了连名门正派(pai)都不太当真(zhen)的道义而死(si)。

这就是金庸所塑造的另类恶人的形象。南(nan)海鳄神一方(fang)面穷凶极恶，杀(sha)人不眨眼（但统计(ji)数字也显(xian)示他在书中只杀(sha)了几个没(mei)有名姓的道具角色），一方(fang)面在细枝(zhi)末(mo)节上又意外地愚直、迂阔、迂腐、不切实际。一个凶残的恶人，却恪守与(yu)自己(ji)的邪恶不相匹配的道义原则，甚至死(si)在自己(ji)的原则之下。同样，伦扬笔下那些呆萌而正义的黑道人物，本(ben)来是横(heng)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混混，但在他们(men)蛮横(heng)、强悍、雄性指数虚高的外表下，同样隐藏着作家设计(ji)好的善良的弱(ruo)点，让他们(men)变成正义的恶棍、善良的强盗、温(wen)柔的悍匪。而这些人物都有可能影响了金庸后(hou)来塑造出的那些凶恶而憨直、狠(hen)毒而迂腐的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