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事物的命名，不仅取自事物的特征(zheng)和属性，也源于人内(nei)心的某种渴(ke)望。事物在(zai)人的世界里，不再(zai)是它们自身，当其名称被提起，它们已是象征(zheng)或(huo)隐喻(yu)。这就是所谓(wei)文化。比如(ru)看到菊花，中国的读书人没法不想到陶(tao)渊明，看到月亮，没法不想到李白，看到竹(zhu)子(zi)，没法不想到苏(su)轼(shi)或(huo)王徽之。同样，看到玫瑰，西方人大概也没法不想到爱情。

合欢花，中古(gu)人普遍相信这种花可以泄忿，使两个人消怨(yuan)合好(hao)。晋(jin)代崔豹的《古(gu)今注》中便有记载：“合欢，树似梧桐，枝叶繁互相交结，每风来，辄身相解，了不相牵缀。树之阶庭(ting)，使人不忿，嵇康植之舍前。”而(er)嵇康在(zai)《养生论(lun)》中也写(xie)道：“合欢蠲忿，萱草(cao)忘忧。”

果真如(ru)此，那(na)就好(hao)了，世界就简单多(duo)了。花草(cao)树木(mu)，的确对人具有疗愈的功(gong)效，看到一棵树使我平静，闻到花香使我愉悦，但(dan)那(na)只是片刻，很快我的心又被作为人的种种念头占据。什么是我的心？我不知道，大多(duo)数时候，它就像一头大象，或(huo)一只猴子(zi)，沉重或(huo)好(hao)动(dong)，难以掌控，偶尔是水，是空，随物赋形。

萱草(cao)，俗称黄花菜，小时候我经常在(zai)田野采(cai)摘，半开或(huo)未开的黄花，细长(chang)肥(fei)厚的花瓣，采(cai)一把(ba)捋齐握(wo)在(zai)手里，气(qi)味(wei)有些辛(xin)烈。拿回家炒了或(huo)煮了凉拌，吃(chi)的时候我总觉不对，亦不觉得有何好(hao)吃(chi)，特别是把(ba)鲜嫩的蓓蕾放进滚(gun)烫(tang)的油里，叫人在(zai)生理上简直无法忍受。我更喜欢黄花菜长(chang)在(zai)田野，即使长(chang)在(zai)崖畔，它的茎叶也让我感觉到清洁，温润可喜。

上古(gu)传说萱草(cao)使人忘忧，《诗经·伯兮》里就有：“焉得谖草(cao)，言(yan)树之背。”谖草(cao)即萱草(cao)，也叫忘忧草(cao)。我想使人忘忧的，是黄花菜的美丽，它开在(zai)田野天真又超脱的样子(zi)，而(er)非(fei)它止痛的药用价值。忘忧其实就是忘了自己。但(dan)是诗里的女子(zi)说，“愿言(yan)思伯，甘心首疾。”“愿言(yan)思伯，使我心痗。”就算萱草(cao)可以止头痛，改善睡眠，但(dan)她不要，她宁愿睡不好(hao)，宁愿头痛。疼痛才能清醒，疼痛就是在(zai)感觉爱。

我们再(zai)来看温庭(ting)筠词(ci)中的合欢和萱草(cao)。“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hong)丝拂。闲梦忆金(jin)堂，满庭(ting)萱草(cao)长(chang)。”雨过(guo)天晴，夜合花开，花上尚有雨珠，映着阳(yang)光，晶(jing)莹玲珑。大片繁茂的花，微风轻拂，香气(qi)袅袅。也许是夜合花让她想起了什么，也许是雨珠的闪光，以及繁茂花香，把(ba)她带回了往昔(xi)，那(na)被刻意遗忘了的时光，不期然而(er)然地在(zai)梦中重现。

怎么知道是刻意？因为“闲梦”，被刻意压制的回忆，常常不经意间记起，或(huo)意外出现在(zai)梦里。还有“金(jin)堂”，即华丽的厅堂，想想这句诗隐藏了多(duo)少故事。如(ru)果在(zai)唐代人的常识(shi)里，夜合花真的表(biao)示消怨(yuan)合好(hao)，那(na)么词(ci)中的女子(zi)在(zai)金(jin)堂有过(guo)怎样的恩怨(yuan)，此时她是否在(zai)心里期许，我们不得而(er)知。这不是诗关(guan)心的事，甚至也不是故事要说的，重要的不是外在(zai)发生了什么，而(er)是人的内(nei)在(zai)体验，重要的是讲述的方式。

天才诗人才能说得那(na)么好(hao)，绝不唠叨陈词(ci)滥调，一句“闲梦忆金(jin)堂”，平静的语(yu)调，让我们感觉到时间已经过(guo)去了，恩怨(yuan)都已解脱，即使春天带回些许记忆，也不过(guo)如(ru)远山淡影。而(er)从梦里回到眼前，“满庭(ting)萱草(cao)长(chang)”，听起来就像遗忘。

绣帘流苏(su)低(di)垂，她深陷这里，狭小的闺房，寂寞的空城。她画了眉毛，黛眉如(ru)远山，是春天了。“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春天是一个场域，草(cao)青蛙鸣(ming)，水流花开，曾(ceng)经失(shi)去的美好(hao)，都奇迹般返回，在(zai)看不见(jian)的梦境，带着感激和新的疼痛。

水记得我们

明 仇英《沙汀鸳鸯图》

《归国谣》

（唐）韦庄

金(jin)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

罨画桥边(bian)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lei)珠难远寄(ji)。

罗幕(mu)绣帏鸳被，旧欢如(ru)梦里。

《归国谣》

（唐）韦庄

金(jin)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

罨画桥边(bian)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lei)珠难远寄(ji)。

罗幕(mu)绣帏鸳被，旧欢如(ru)梦里。

金(jin)翡翠，指神话传说中的青鸟，诗词(ci)中常用来代指信使。现实生活里并非(fei)没有信使，之所以呼唤青鸟，就是因为他写(xie)的信没法寄(ji)出。他爱的人，已不在(zai)现实里。

“金(jin)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我喜欢这样的呼语(yu)，发自内(nei)心，绝望而(er)深情。如(ru)果青鸟存在(zai)，它一定(ding)会听到的。还可以假定(ding)，如(ru)果我们相信神话，那(na)么青鸟就会存在(zai)。

传我意，那(na)么，我意为何？我想对她说什么？说我如(ru)何想她，说我还爱着她，是的，可是这又能怎样，又能有什么结果？结果早(zao)就有了，早(zao)就结束(shu)了。

但(dan)是，爱不会结束(shu)，真实的事物不会结束(shu)，幻惑才会终于幻灭，爱是真实的。我没法告诉你，我还爱着你，没有语(yu)言(yan)能把(ba)爱唤回。“罨画桥边(bian)春水，几年花下醉。”再(zai)没什么可说，除了回忆。那(na)时也是春天，罨画桥边(bian)，春水碧波，春草(cao)碧色，我们醉卧在(zai)花丛中。

我辜负了你，现实总在(zai)考验我们，爱情是一种英雄行为，而(er)我是个懦夫。连一个女人也保不住，为了这该死的体面生活，为了表(biao)现得更像个男人，我的余生都将活在(zai)愧疚里。我的余生，还有你的余生，但(dan)你没有错，你别无选择。

以上的“我”是韦庄，我替他说出了心声，也许他会庆幸千余年后有我这样的知音，一个懂他的读者(zhe)。我相信还有不少这样的读者(zhe)，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人，我们都经历过(guo)夭折的爱情。

爱人被夺去，这不稀(xi)奇，珍贵(gui)的是韦庄的心。他不像西晋(jin)富豪石崇，孙秀垂涎绿珠，从而(er)施(shi)展一系列(lie)阴谋，当金(jin)谷园被包围，石崇临死对绿珠说因汝(ru)获罪(zui)，这不是明摆着暗示吗？绿珠听了，果然侠义，坠楼而(er)死。韦庄没到这等地步(bu)，他的爱妾没有自杀，谁说活着就比死了更容易？

“别后只知相愧，泪(lei)珠难远寄(ji)。”他们彼此相愧，彼此相知，但(dan)韦庄这样说，更多(duo)的是自责。徒然流泪(lei)，如(ru)何才能告诉她，他的自责？

再(zai)一次，只剩(sheng)下回忆。“罗幕(mu)绣帏鸳被，旧欢如(ru)梦里。”床笫间的回忆，两个人在(zai)一起的时间，美好(hao)而(er)私密的时间，那(na)些声音，气(qi)味(wei)，光影，像一个久远的梦。

桥下水流呜咽

南宋 赵令穰(rang)（传）《柳荫暮桥图》

《清平乐》

（唐）温庭(ting)筠

洛阳(yang)愁绝，杨柳花飘雪。

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

上马争(zheng)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chang)。

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lei)千行。

《清平乐》

（唐）温庭(ting)筠

洛阳(yang)愁绝，杨柳花飘雪。

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

上马争(zheng)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chang)。

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lei)千行。

在(zai)我们所做的一切事中，分离是唯(wei)一不可避免的。

送(song)别之作，语(yu)调大多(duo)凄(qi)切，温庭(ting)筠这首小令，却别具阳(yang)刚之美。从前的春天多(duo)么美，洛阳(yang)城里柳絮飘飞，纷纷扬扬如(ru)一天大雪。“杨柳花飘雪”，前年四月，走在(zai)洛河边(bian)，真是这样的感觉，这句诗就在(zai)眼前。

我当时便念起这首词(ci)：“洛阳(yang)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玩味(wei)“愁绝”二字，事不涉己，但(dan)是觉得非(fei)常好(hao)，起句即见(jian)风骨。漫天飞絮，只是在(zai)街上闲走，亦使人倘恍(huang)迷(mi)离。温庭(ting)筠诗笔跌宕(dang)，神光离合，正说杨柳，忽转到桥下流水，离人折柳相赠，一片悲情，什么也说不出，任水流呜咽替他们倾诉。

春光有多(duo)明迷(mi)，就有多(duo)伤悲。下片写(xie)别离，造语(yu)悲壮，然而(er)笔力稍逊。“上马争(zheng)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chang)。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lei)千行。”南浦是典(dian)故，出自江淹《别赋》：“送(song)君南浦，伤如(ru)之何。”上马争(zheng)劝离觞，那(na)是唐代才会有的惜别情景(jing)，想想那(na)样的场面，好(hao)像已经是史前。还有平原年少，温庭(ting)筠虽擅艳词(ci)，骨子(zi)里却豪气(qi)，仰慕(mu)慷慨悲歌之士。杨柳飘雪，与平原年少，二者(zhe)并置，侠骨柔(rou)情，洵美至极。

在(zai)桥上看水，你不可能不想到别离，不可能不想到生死。昆德拉在(zai)《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第四部分写(xie)到特丽莎(sha)去看水，她独自来到布拉格(ge)城外的伏尔塔瓦河边(bian)，倚(yi)在(zai)栏杆上看流水。她想去看水，因为她想死，她觉得水流可以给她抚慰。

河水流淌了一个又一个世纪，人类的戏剧在(zai)两岸上演，紧接着就被遗忘，而(er)河水一直流淌，充满疲惫。当她看到公园里的长(chang)椅，那(na)些红(hong)色、黄色和蓝色的椅子(zi)，随水漂去，而(er)路人全都漠然，没人关(guan)心这些，她更加悲伤，她明白了她看到的是告别。

作者(zhe) / 三书

编辑(ji) / 张进 李阳(yang)

校对 / 赵琳(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