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先生(sheng)出生(sheng)于1932年，今年整整93岁了。他写诗(shi)、评诗(shi)、教诗(shi)、选诗(shi)、研究诗(shi)，一辈子(zi)没(mei)离开过中国新(xin)诗(shi)，为中国当代诗(shi)歌作出了卓越贡献。谢冕先生(sheng)有三重身(shen)份，但他的价值(zhi)，又(you)不仅在于这三重身(shen)份。他的存在与(yu)思考，他自(zi)由奔放、恬淡怡然、包容开阔、无拘(ju)无束、温柔清(qing)澈的灵魂，是我们能够拥有的真正(zheng)财富(fu)。

千(qian)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在我们这一代人以及几代人心(xin)目中，谢冕先生(sheng)不只是一个前辈学者(zhe)，还是一个精神上的向导，他是一个具(ju)有象征意义(yi)的寄寓，一个令人高山仰止的时代标高，一个为中国文学扛起闸门的英雄。因为20世纪80年代之初的那场关于“朦胧诗(shi)”的论(lun)争，谢冕先生(sheng)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lang)尖，也成为将自(zi)己“嵌入历史的人”。从这个意义(yi)上，谢冕先生(sheng)对(dui)于当代诗(shi)歌历史的书写，就不仅仅是用笔书写他者(zhe)，而(er)是将自(zi)身(shen)投射(she)其中。

众所周知，谢冕先生(sheng)一生(sheng)与(yu)诗(shi)歌结缘，堪称中国当代新(xin)诗(shi)发展的观察(cha)者(zhe)、推动者(zhe)、见证者(zhe)。20世纪80年代初，谢冕在《光明日报》发表《在新(xin)的崛起面前》一文，为年轻的诗(shi)歌群体(ti)发声：“有一大批诗(shi)人（其中更多的是青(qing)年人），开始在更广泛(fan)的道路上探索……他们是新(xin)的探索者(zhe)。这情况之所以让人兴奋(fen)，因为在某些方面它的气氛与(yu)五四当年的气氛酷(ku)似。它带来了万象纷呈的新(xin)气象……”这篇文章在那个时代拔地而(er)起，一鸣惊(jing)人，与(yu)孙绍振(zhen)《新(xin)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徐敬亚《崛起的诗(shi)群》一起被称为“三个崛起”，为中国新(xin)时期文学的发展扫清(qing)了理论(lun)障碍，对(dui)朦胧诗(shi)运动产生(sheng)极(ji)大作用，为中国新(xin)诗(shi)在当代语境下的繁荣(rong)发展创造了良好(hao)的土壤。

诗(shi)评家、诗(shi)史家、诗(shi)歌理论(lun)家、诗(shi)选家，是谢冕先生(sheng)广为人知的身(shen)份，这自(zi)然是名(ming)副(fu)其实(shi)的。直(zhi)到今天，已过鲐背之年的谢冕仍然为中国新(xin)诗(shi)鼓与(yu)呼(hu)。谢冕在耄耋之年完成了《中国新(xin)诗(shi)史略》。他坚信：“我们不会老去，老去的是时间，因为我们是时间的主人！”这是多么通透而(er)富(fu)有诗(shi)意的胸怀(huai)。在一次采(cai)访中，他再(zai)次提(ti)出：“我们新(xin)诗(shi)的一百年，不是破坏，而(er)是建设(she)，而(er)且是必然性的。传统一直(zhi)传下来，一直(zhi)没(mei)有中断，没(mei)有断裂。新(xin)诗(shi)和古体(ti)诗(shi)旧体(ti)诗(shi)必须和解(jie)，所以我提(ti)出来，这个和解(jie)叫(jiao)‘百年和解(jie)’。和解(jie)意味着什么？新(xin)诗(shi)要从古诗(shi)中取得营养。我们现(xian)在的语言太贫乏，旧体(ti)诗(shi)的语言非常丰富(fu)，就必须和解(jie)，以后融为一体(ti)，然后用新(xin)的表达(da)方式(shi)，这是我这些年做的工(gong)作，新(xin)诗(shi)百年与(yu)中国千(qian)年诗(shi)歌传统连成一片。”诗(shi)人林莽对(dui)此(ci)颇为感(gan)慨：断裂只是表象的，诗(shi)歌最根本的艺术的内在含义(yi)是不会断裂的。中国一代又(you)一代的优秀新(xin)诗(shi)写作者(zhe)，都从旧体(ti)诗(shi)中吸(xi)收过营养。作为汉语诗(shi)人，没(mei)有认真研读过中国传统诗(shi)歌的人，或许(xu)很难(nan)找到汉语语言的语感(gan)。诗(shi)歌作为语言的艺术，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评价谢冕先生(sheng)，不能不提(ti)他对(dui)于中国新(xin)诗(shi)的卓越贡献。但与(yu)此(ci)同时，我们不应该因此(ci)遮蔽对(dui)谢冕先生(sheng)散文家身(shen)份的认知。

不唯(wei)研究论(lun)文与(yu)评论(lun)文章，谢冕的散文创作十分丰硕。《红楼钟声燕园柳》用诗(shi)意的语言描述了作者(zhe)工(gong)作和生(sheng)活几十年的北(bei)大，那湖、塔、园、月等物象，在其笔下都浸润情感(gan)，凸显出北(bei)大迷(mi)人而(er)纯粹(cui)的美。《博雅文章采(cai)薇辞》流露出谢冕深厚的文化底蕴，作者(zhe)用智性哲思，透视文化、历史、生(sheng)活，抒发一位智者(zhe)的思考与(yu)感(gan)悟。《觅食记》写饮食，与(yu)一般的食单、食谱类作品(pin)不同，谢冕笔下的饮食背后是文化，更饱含对(dui)真趣的发现(xian)与(yu)对(dui)生(sheng)活的热爱。这里列举的，只是谢冕散文创作的冰(bing)山一角，他笔下的世界洋洋大观，举凡山川(chuan)河流、故乡往事、一花一木、生(sheng)活小(xiao)事、校(xiao)园回忆，往往流露出天真烂漫的气息；语言看似平淡，实(shi)则有内在的丰富(fu)性；用词虽然平朴(pu)，但细细品(pin)读便觉功力深厚。

谢冕最新(xin)出版的三部散文集《碎步留痕》《花事》《为今天干杯》同样具(ju)有这样的特点。《碎步留痕》从类型上说，属于游记散文，作者(zhe)以诗(shi)人敏锐(rui)的笔触描摹了祖国的壮阔山河和足迹所至的大小(xiao)城(cheng)市，深具(ju)时空纵深感(gan)，构筑起人与(yu)自(zi)然的精神观照：沿徐霞客勘定(ding)的长(chang)江源金沙江顺流而(er)下，寻古探幽；三登岱岳，赴槐花之约；大风雨中勇(yong)攀黄(huang)山莲花峰；在江南流连美景，在温州感(gan)受月色……通读全书可以发现(xian)一条隐约可见的线(xian)索：作者(zhe)的早期作品(pin)多把旅途见闻作为社会反思和文化反思的对(dui)象，辞义(yi)清(qing)俊，思理严密，这无疑是谢冕文学研究思想成果的外溢和延伸(shen)；70岁以后，谢冕的写作态度逐渐发生(sheng)变化，直(zhi)至耄耋之年，他坚定(ding)地亮出珍爱生(sheng)命、传递快乐的“反季节写作”旗帜(zhi)。在如诗(shi)如画的语言中，谢冕的散文如潺潺流水般引(yin)读者(zhe)踏上大地上的旅程。

《花事》是谢冕与(yu)弟子(zi)高秀芹(qin)合(he)著的一部以“花”为主题的散文集。谢冕的“花事”收入9篇，写的是玉兰(lan)、郁金香、洛神花、槐花、三角梅(mei)、水仙、腊(la)梅(mei)、紫藤花等。花勾连起对(dui)往昔生(sheng)命履痕的记忆，如坐标般定(ding)格人生(sheng)的四季。作者(zhe)写郁金香的有两篇，一篇《郁金香的拒绝》，讲在阿姆斯(si)特丹竟错失与(yu)郁金香的相(xiang)遇，留下了一段未了情；另一篇《我有了一枝(zhi)郁金香》，讲作者(zhe)终于得偿所愿，了却一段幽微心(xin)事，得到郑敏先生(sheng)所赠的郁金香。谢冕写花，不单纯从自(zi)然物象的属性打量花的万紫千(qian)红，而(er)是通过花写人，尤其是文人。比如他在台(tai)湾(wan)邂(xie)逅的洛神花，与(yu)痖弦(xian)先生(sheng)有关。写三角梅(mei)，谈到同为福建诗(shi)人的舒婷和她的诗(shi)。《花事》下篇收录了高秀芹(qin)写木本花、草本花、菜(cai)蔬(shu)花的三章，有作者(zhe)的童年回忆，也有校(xiao)园生(sheng)活的多彩时光。谢冕的散文与(yu)高秀芹(qin)的散文在一本集子(zi)中形成了潜在的对(dui)话关系，后者(zhe)的作品(pin)中有女(nu)性特有的细腻(ni)观察(cha)，也有对(dui)文学经典的援引(yin)解(jie)读，与(yu)谢冕作品(pin)中的诗(shi)思与(yu)人事形成了对(dui)照。

《为今天干杯》共收入谢冕近作50余篇。这部散文集以独特视角为读者(zhe)展示了一个有温度、有厚度、有高度的精神世界，体(ti)现(xian)了这位“90后”一生(sheng)追(zhui)求的真善美。《为今天干杯》集中体(ti)现(xian)了谢冕的人生(sheng)观和人生(sheng)哲学：一种(zhong)历经过往困(kun)厄后的豁达(da)坚韧，一种(zhong)与(yu)知音唱酬相(xiang)和的真挚情义(yi)，一种(zhong)珍惜当下热爱生(sheng)活的快意人生(sheng)。谢冕曾说：

我始终对(dui)生(sheng)活抱有热忱的信仰，热爱生(sheng)活，不知老之将至。不热爱生(sheng)活，不知道从书里汲取生(sheng)活的养料，整天厌恶世界，这样很不好(hao)。有的人未老先衰，不是身(shen)体(ti)衰，而(er)是精神崩溃了，整天想不开心(xin)的事。今天我很开心(xin)，我就觉得过得很值(zhi)得。我给学生(sheng)写道“为今天干杯”，意思是今天我们举起酒杯，就很开心(xin)。过去不可追(zhui)，未来不可测，只有当下好(hao)把握。我有一位朋友(you)在法国演(yan)出戏剧，剧名(ming)叫(jiao)《永别忧伤》，这个名(ming)字(zi)很好(hao)。“永别忧伤，为今天干杯”，就是我们的格言，以后聚会可以用。

谢冕的散文，致广大而(er)尽精微，极(ji)高明而(er)道中庸，是他情感(gan)的真实(shi)流露，是他用生(sheng)命写就的诗(shi)篇。他喜欢饮酒、茶、咖啡，将这三种(zhong)称为“饮中三品(pin)”。他善饮而(er)不醉，因为“酒有趣，其趣贯于饮酒的全过程，初约，举杯。彼此(ci)互致问候，继而(er)，推杯换盏之间，情意绵绵，最美是微醺时节，似醉不醉之间，醉眼迷(mi)离，妙语如珠，老友(you)新(xin)朋，无分性别年龄，一味的天真可爱”。他最喜欢的是茶，但是并不讲究，因“茶是我之所爱，但我偏爱茶之粗粝，不喜太过精细”。他喜爱咖啡，甚知咖啡的个中之韵(yun)：“饮用咖啡的理想境界的确(que)不同于酒场喧腾，也不同于茶室凝思，它最宜于二人静谧相(xiang)对(dui)。”他俏皮(pi)地将这样的时刻称为“我所乐见的‘两个人的咖啡’”。

谢冕在《爱简(jian)》的书笺上写道：“这不是一般意义(yi)的情诗(shi)，这里说的是一个欲说还休的年代。”读他的《觅食记》，我仿佛(fo)看到一个童心(xin)未泯、满怀(huai)好(hao)奇的“老顽童”。他在这部作品(pin)的书笺写道：“生(sheng)活总是美丽的。”仅仅这7个字(zi)，足以看出他乐观开朗(lang)的生(sheng)活态度。2022年，他住进(jin)危重症病房，做股骨头置换手术，即便如此(ci)，他仍然写道：

我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大的毅力，克服诸种(zhong)艰难(nan)。我要用更加健(jian)康的身(shen)体(ti)与(yu)想念我、惦记我的亲朋好(hao)友(you)把酒重聚。个人的危难(nan)和不幸不算什么。我依然牵挂着世界某处发生(sheng)的战争，千(qian)万无辜平民流离失所，他们的亲人正(zheng)在无情的炮(pao)火(huo)中丧生(sheng)。我为此(ci)内心(xin)难(nan)安。年初我为之祈祷过人类友(you)爱，世界和平，我祈愿毕加索的和平鸽永生(sheng)，现(xian)在依然如此(ci)。我为世界万民祈福。

拳拳之情溢于言表。谢冕先生(sheng)说他一生(sheng)只做了一件事：“我一辈子(zi)只做文学，文学只做了诗(shi)歌。”这是他自(zi)谦(qian)的话。但是毫无疑问，在他90余年阔大的生(sheng)命航程中，他对(dui)中国现(xian)当代文学的研究与(yu)教学，对(dui)当代文学创作的批评引(yin)导，都倾注了大量精力，取得了丰硕成果。谢冕是中国现(xian)当代文学的开拓者(zhe)、推动者(zhe)、见证者(zhe)。

谢冕先生(sheng)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私事，他的存在与(yu)当代文学史休戚相(xiang)关。他曾写作《地火(huo)依然运行——中国新(xin)诗(shi)潮论(lun)》，其中写道：“多难(nan)兴邦或者(zhe)哀兵必胜(sheng)，只能说明了忧患意识的慷慨赐予(yu)。”有学者(zhe)慨叹，这其中有着舍身(shen)求法的自(zi)觉。

对(dui)过往的反思、对(dui)当下的谨慎、对(dui)未来的珍视，折射(she)出谢冕先生(sheng)的生(sheng)命态度和人生(sheng)追(zhui)求，也是他能够永葆创作热情的秘方。（李舫）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5年02月13日 第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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