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fa)生在唐天宝三年正月十五，喜迎上元节的百万长安(an)人(ren)并不知道，这座极(ji)乐气(qi)氛中的城市正面临(lin)灭顶之灾。拯救它和他们的全(quan)部(bu)希望，就寄托在一位年轻的靖安(an)司监和一个身世离奇(qi)的死(si)囚身上，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十二时辰……

将大部(bu)头的原著浓缩为210分钟(zhong)舞(wu)台表演(yan)，完整保留推理细节是不现实的。而原著推理的特点正在于环环相扣，只保留其中一部(bu)分也(ye)难以成立。音乐剧主创的做法是弱化解谜逻辑，转而通(tong)过音乐与舞(wu)蹈(dao)强化角色动机与情感共鸣——“破案双雄(xiong)”张小敬与李泌的重唱《抉》道出角色职责所在，张小敬的第(di)一首角色歌《守护》点破全(quan)剧主旨“我想守护的是这样的长安(an)”，大反派龙波的《蚍蜉之歌》表白心迹，都是在关(guan)注现象背后的行为、行为背后的动机、动机背后的人(ren)性。

尽管原著情节难以拆分，但关(guan)键之处若一带而过甚至完全(quan)忽略，即便原著党也(ye)得分心还原拼图，新观众更是会迷惑。如张小敬当着李泌的面假意投奔龙波取得信任，而李泌按既定密码读出张佯怒咆哮里的信息、因(yin)此心领神会地(di)配合演(yan)下去。这一决定剧情走向的节点，在演(yan)出中却并未得到相应展(zhan)示——本剧反复使用的投屏手段，完全(quan)可以快速高效解决这个问题。

当情节行至高潮，那个曾抱着朴(pu)素(su)情感保家卫国又一心复仇的龙波，同(tong)样抱着朴(pu)素(su)情感为生死(si)战友张小敬挡下了箭雨，含笑倒下。音乐剧的叙事到此已经完成，原著中藏得更深的幕后主使和敌对阵营中的卧底“暗桩”，都不需要出场了。而原著由谜题驱动的新本格推理，已经在舞(wu)台上摇身一变，成为情感驱动的社会派推理。这无疑更符(fu)合音乐剧“燃”这一核(he)心特质需求。

还有主角紧张忙(mang)碌间隙的数次“蹦迪”群舞(wu)，直接制造(zao)燃情氛围，既控制欣赏节奏，让观众别太(tai)累，也(ye)是以现代肢体语(yu)言解构历史场景，用狂欢化的表象暗喻危机迫(po)近的荒诞感，将历史悬疑直接转化为对社会集(ji)体心理的观察(cha)。

当然，音乐剧《长安(an)十二时辰》得以向社会派推理转身，首先是基于原著本身就具备较高的社会学(xue)价值，即便作为社会小说也(ye)可称优秀。不惜浓墨渲染的意旨“可让我真觉得活着有意思的，就是长安(an)城里，再(zai)普(pu)通(tong)不过的这些人(ren)”，在舞(wu)台上通(tong)过群像塑(su)造(zao)和场景铺陈，将个体与城市命运更紧密地(di)绑定。本剧特别设定了承(cheng)担歌队功能的“多功能人(ren)”，他们象征着做纸船的红袖阿婆、驯骆驼的阿罗约、吹笛子的薛乐工、烙胡麻饼的回(hui)鹘老(lao)罗、练(lian)跳舞(wu)磨烂脚跟的李十二们，在长安(an)的舞(wu)台上，他们尽管无法像主角那样直接推进剧情，但正因(yin)为“看他们在人(ren)间来来往往”，张小敬才发(fa)愿：“我想守护的是这样的长安(an)，我想守护的是脆弱的平(ping)凡。”结(jie)尾，全(quan)体守护者与被守护者一同(tong)高唱起《守护》之歌，以故事追问社会结(jie)构如何影响个体，个体如何作用于社会。

可一角多面也(ye)可多角一面

音乐剧《长安(an)十二时辰》的删繁就简，还包括女性角色只留下闻染和檀棋双姝，并明确赋予她们独立的成长线。女一号闻染从被守护者，到和大男主双向奔赴，再(zai)到承(cheng)担关(guan)键任务(wu)，最终以自己(ji)的生命守护了别人(ren)，完成了受(shou)到感召后的成长。

檀棋从功能上与原著中另一破案助手姚汝能合并。她与张小敬不打不相识，为其人(ren)格所打动，在男主身处险(xian)境时，她不惜独自承(cheng)担责任，单(dan)枪匹马闯(chuang)入(ru)地(di)下王国营救爱人(ren)。一曲动人(ren)的彝语(yu)《牧护歌》，道出她从番邦的金枝玉叶到战败没(mei)官的身世，之前的矜持骄傲和复杂立场都变得顺理成章。

女性和感情线描写算是马伯庸这位“准六边形战士”的短板。原著小说中虽(sui)然也(ye)有对女性角色情感与命运的书写，但还是更多地(di)被设定为工具人(ren)属性，或被限制在传统叙事框架内。这一次在音乐剧舞(wu)台上，闻染化身许鹤子“挟天子以赦死(si)囚”，传统社会中“权力的游戏”本是男性专属，如今(jin)她们也(ye)可以是主动出击的一方。对权力结(jie)构的批判性思考，也(ye)多了独立而可贵(gui)的女性视角。

较之原著和电视剧，音乐剧做的唯一一处加法，是“说书人(ren)”一角。他以一曲秦腔《正月十五夜》，一下子把(ba)全(quan)场代入(ru)了“长安(an)十二时辰”的心理时间。剧情每推进一节，说书人(ren)便出来以陕西话报(bao)一次时，渲染紧张又令人(ren)期待的气(qi)氛。而这位说书人(ren)的功能远不止是个更夫或者《巴黎圣母院》中的游吟诗人(ren)，他有时化身圣人(ren)与民同(tong)乐，摇身一变又成了酷吏吉温，身手是京剧丑(chou)行功架，道出人(ren)间清醒盛(sheng)世危言。最后，这位说书人(ren)和法国著名音乐剧演(yan)员洛朗·班饰演(yan)的地(di)下国主葛老(lao)，以一曲旁观者视角的《凤凰台》为全(quan)剧盖棺定论。

与说书人(ren)的一角多面形成反差的，是右相李林甫和太(tai)子之师(shi)贺(he)知章的同(tong)一张面孔——两个死(si)对头，由同(tong)一位演(yan)员扮演(yan)，只是换个同(tong)款不同(tong)色的服装，身形、音色、气(qi)质等几无差别。正是庙堂之上“只有立场之分，并无正邪之别”的写照，也(ye)暗示了本剧双雄(xiong)化险(xian)为夷、太(tai)子坐收渔利的结(jie)局。只是这样在话剧领域屡见不鲜(xian)的手法，对于习惯(guan)了表达方式强烈直接的音乐剧观众，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和思想准备来消化。

以多元混搭(da)还原盛(sheng)唐繁华

让人(ren)感受(shou)到长安(an)城的命运与时间流(liu)逝紧密绑定的，还有舞(wu)台中央的巨型日晷投影，将抽象的时间转化为直观的视觉语(yu)言。每幕转场时配合着指针(zhen)移动，灯光从暖黄渐变为冷蓝，以颜(yan)色渲染倒计时的紧张，以及权力更迭与个体命运的无常。

马伯庸描写的坊市格局下的长安(an)，做到了“一坊一格”的精准。音乐剧常常将《长安(an)舆图》中的一百零八坊投影在舞(wu)台中央，演(yan)员的走位与道具的排布也(ye)如横平(ping)竖直的棋盘格一般规整舒适(shi)。舞(wu)美的核(he)心是相对常规的可旋转多层结(jie)构装置，将望楼、坊市、地(di)下城等场景以模块化形式一一呈现，展(zhan)示出原著中长安(an)的核(he)心意象——既是一座万邦乐业的国际(ji)大都市，又是一盘危机和生机瞬间转换的巨型棋局。灯光矩阵模拟望楼传信的信号系(xi)统，既具象化原著中的信息传递逻辑，又以光影变化继续加强紧迫(po)感；灯笼或流(liu)动悬挂，或由演(yan)员捧在手中，代表上元灯如昼的盛(sheng)景，还有繁华表象下那小心翼翼、生怕(pa)碎裂的脆弱真实。

音乐剧之所以在全(quan)球化时代迅速兴起，并从起初不登大雅之堂的“奇(qi)技淫巧(qiao)”，到今(jin)日全(quan)世界(jie)喜闻乐见的主流(liu)艺术形式，正在于它可以突破话剧、歌剧等的窠臼，载歌载舞(wu)，且能承(cheng)载多元文化艺术而不显违和。论阳春白雪，《长安(an)十二时辰》里有满宫满调的《上元灯宴舞(wu)》，连同(tong)宽袍长裾皆为汉唐长安(an)的正宗；论下里巴人(ren)，狼卫与不良人(ren)以街舞(wu)斗(dou)狠，地(di)下城里的逸民以同(tong)样元素(su)表达在葛老(lao)手下的自由。

“长安(an)人(ren)之声(sheng)”是各种语(yu)言跨越时空来相会。彼时罗马与长安(an)早有交通(tong)，因(yin)此来自曾经的罗马行省高卢、能说中文的葛老(lao)一角，原则上也(ye)未冒犯历史逻辑。本剧的音乐堪称一场风格实验(yan)：主要旋律以唐乐调式为基础，融入(ru)电子合成器的脉冲节奏，既还原了盛(sheng)唐气(qi)象，又尊(zun)重当代音乐剧主流(liu)受(shou)众的听觉审美。至于几处“尖(jian)峰时刻”，每每伴(ban)随着弦乐与打击乐的急(ji)促交错，通(tong)过不和谐音程制造(zao)千钧一发(fa)的紧张感。

但正如我们在保留唐韵的日本音乐中所听到的，受(shou)西域元素(su)影响的唐代古乐，有着非常多的小调和半音，这和后世以大调为主的宋词元曲（当代中国民族音乐也(ye)建立在其基础上）形成鲜(xian)明对比。这也(ye)就很好地(di)解释了，为什(shi)么《长安(an)十二时辰》集(ji)合了国内音乐剧一批实力派演(yan)员，首演(yan)中却会频出音准差半音的尴尬(ga)时刻。

音乐剧《长安(an)十二时辰》并未满足于对珠玉在先的原著和影视剧的描红克隆，而是以历史IP的当代转型实验(yan)之姿，为中文原创音乐剧的创作提供了新范式。当洛朗·班领衔(xian)的谢幕返场在“一二三，这就是人(ren)生”的唱词中曲终人(ren)散，那巨大的《长安(an)舆图》投影逐渐暗淡直至消失不见，而“十二时辰”作为一个文化符(fu)号，在多重媒介中展(zhan)示着不断生长的生命力。

摄影/夏捷吕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