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2月21日专题《变(bian)迁中的延(yan)续：秦汉(han)中国的文明演变(bian)》B04-05版。

B01「主题」变(bian)迁中的延(yan)续：秦汉(han)中国的文明演变(bian)

B02-03「主题」从封邦建国到编户齐民：共同体视(shi)角下的秦汉(han)中国

B04-B05「主题」秦汉(han)史(shi)的“复调”：汉(han)承秦制(zhi)下的儒法国家(jia)

B06-B07「文学」《你们去荒野(ye)》：如果“脱落”是(shi)我们的命运

B08「文学」三(san)十年写一本书，序言占(zhan)了一百页

小共同体到大(da)共同体

以下先行概述《讲义》内容，随文调取《儒法国家(jia)》一书中对类(lei)似问题的阐释和(he)判断。《讲义》在强调了“周秦之变(bian)”是(shi)足以与“晚清到我们现在面临的时代”（18页）相提并论(lun)的深刻变(bian)动，以及(ji)秦汉(han)文明的轴心特征、与罗马帝国比较研究的意义之后，在第一章融会前人“封建时代到统一时代”（梁启超语）、“宗法社(she)会向军国社(she)会”（严复语）、“奴隶制(zhi)导封建制(zhi)”（郭沫(mo)若语）的历史(shi)分期论(lun)，开宗明义地(di)对周秦之变(bian)重下定义，即从西周“小共同体”到秦汉(han)“大(da)共同体”的转变(bian)，这个(ge)过程伴随着国家(jia)能力增强，以及(ji)主导性(xing)的意识形态(tai)从儒家(jia)到法家(jia)的转移。作者(zhe)用学派互动的思想史(shi)，来展现经典思想家(jia)对于国家(jia)形态(tai)的解释权争夺背(bei)后的社(she)会剧变(bian)，或可称为“思想史(shi)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作者(zhe)认为，小共同体是(shi)建立在“信息对称、反复博弈”（45页）的自然(ran)形成的熟人社(she)会和(he)直接的人际(ji)关系之上的，其特征在于：（1）伦理表现为“孝高于忠”（52页），也就是(shi)忠于小共同体的尊(zun)长和(he)封建关系中的主君，而不是(shi)大(da)一统时代后的唯一君主。（2）治理方式上，偏(pian)向于“小圈子”内的道(dao)德感化、伦理约束和(he)在此(ci)基础上的乡里选(xuan)举，从而熏(xun)陶、选(xuan)拔出为小共同体的道(dao)德良治尽心尽责(ze)的领袖。（3）是(shi)“伦理化的权责(ze)对应”（64页），也就是(shi)伦理身份和(he)政治身份的天然(ran)重合，父(fu)权与父(fu)责(ze)直接挂钩。小共同体的经济基础是(shi)耦耕(geng)，也即成员的共同劳动和(he)并不明确(que)私有产(chan)权的土地(di)制(zhi)度。带有一定温情色彩(cai)的“小共同体本位”，其价值观念转化为知识体系和(he)意识形态(tai)制(zhi)度，就是(shi)所谓(wei)儒家(jia)思想和(he)周制(zhi)；而来自小共同体的伦理形态(tai)和(he)社(she)会关系，成为了后世儒家(jia)想象天下格局(ju)、理想政治的思维框架和(he)概念工具。

《秦汉(han)史(shi)讲义》，作者(zhe)：秦晖，版本：汉(han)唐阳(yang)光 | 山西人民出版社(she)2024年11月。

小共同体会以强者(zhe)政治或共和(he)政治两(liang)种路径解体，对应的历史(shi)模式是(shi)从西周到秦汉(han)、希腊-罗马社(she)会。东周的小共同体可谓(wei)内外交困，内有个(ge)人主义的离心倾向，被杨朱表述为“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外有道(dao)德普(pu)世论(lun)者(zhe)的破坏，也就是(shi)韩(han)非的“兼恨”和(he)墨子的“兼爱”；小共同体伦理的拥护(hu)者(zhe)孟子，则义愤填膺地(di)以辟除(chu)杨墨为己(ji)任。作者(zhe)发挥了赵岐(qi)、孙奭对“杨近墨远”的解读，认为个(ge)人主义离心倾向毕竟与小共同体本位相去更近，比如“不拔一毛”尚可理解成“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但是(shi)兼爱根本否定了小共同体的原(yuan)则。

虽然(ran)墨子信徒众多、组织(zhi)严密，最终(zhong)向暴力机器投诚效忠故(gu)而更加汹涌的法家(jia)，不幸被原(yuan)本就蔑视(shi)礼仪(yi)、视(shi)贵族如奴仆的“西戎之秦”全盘接纳，结果就是(shi)秦帝国肢解了周制(zhi)。比起以铁器和(he)牛耕(geng)为典型的生产(chan)技术突破和(he)生产(chan)关系的重组，政治力量对小共同体的破坏更加无从遏制(zhi)且难以恢复的。虽然(ran)在作者(zhe)看来杨朱“为己(ji)”这一超前之论(lun)，意在阻拦“公(gong)共权力及(ji)以公(gong)权代表自命的统治者(zhe)以利天下为由屠杀少(shao)数”，但它终(zhong)究在儒法夹击下销(xiao)声匿(ni)迹(ji)。对此(ci)，赵鼎新评论(lun)道(dao)，诸子的思想家(jia)们“社(she)会与政治活动仅(jin)仅(jin)有助于扩(kuo)大(da)国家(jia)的权力”，而且“历史(shi)理性(xing)主义的早熟降低了哲(zhe)人，将私域导向的工具理性(xing)正面化的可能性(xing)”（《儒法国家(jia)》，215页）。

东汉(han)，车马出行图（山东沂南出土）。　图/IC photo

法家(jia)和(he)秦制(zhi)的崛(jue)起

第二、三(san)章展开了对法家(jia)和(he)秦制(zhi)的研究。法家(jia)的理想制(zhi)度就是(shi)绝对权力面前的人人平等。名义上虽人人平等，但受(shou)信任的奴才还是(shi)高人一等，白(bai)起战功累累但爵不过大(da)良造，专宠宫闱的嫪毐却被封最高等的彻侯，可见秦奉行的军功爵和(he)绩效论(lun)是(shi)限用于普(pu)通民众的军事动员的障眼法。于是(shi)，法家(jia)对人性(xing)中“幽暗传统”（张灏语）的早熟体认，非但没有导出一套制(zhi)衡最高权力的策略，反而酿出利用人性(xing)恶来破坏共同体内部的信任网络，以保证皇(huang)权的不可被撼动和(he)唯一性(xing)的“治理术”。

坚(jian)持小共同体本位的儒家(jia)同样分化出了现实主义者(zhe)，也就是(shi)用“性(xing)恶论(lun)”“法后王”“隆君不隆父(fu)”为韩(han)非、李斯等后学张本的荀子，以及(ji)为汉(han)家(jia)制(zhi)礼作乐的“识时务者(zhe)”叔孙通，作者(zhe)看来他(ta)们都(dou)是(shi)“儒表法里”“周表秦里”的典型。在他(ta)们的推动下，用法取代礼、“以法入礼”在三(san)个(ge)层面得到实施，（1）强调单向服从的军法，（2）制(zhi)礼来强化皇(huang)权，以及(ji)（3）浓厚秦制(zhi)色彩(cai)的《周官》用国家(jia)层面政治权力的规范，取代了小共同体内部行用的礼。而周官中蕴含的经济资源(yuan)垄断管(guan)制(zhi)的国家(jia)立场，经过汉(han)初(chu)名义上休养生息、实则用犬儒主义逢迎国家(jia)机器和(he)严刑苛法的黄老之学后，于汉(han)武帝时得到“波浪式强化”，最终(zhong)极端化为新莽的暴政。

作者(zhe)用小共同体本位的视(shi)角，将封建西周的“礼不下庶人”原(yuan)则解读为天子应当(dang)礼遇诸侯、诸侯礼遇大(da)夫，而庶人应被小共同体的尊(zun)长礼遇，而“刑不上大(da)夫”则是(shi)礼遇的一种。不过作者(zhe)未分析为何要启用儒学理论(lun)，对此(ci)赵鼎新有一个(ge)的扼要说明，就是(shi)“对于前现代社(she)会秩序，急功近利的国家(jia)主义意识形态(tai)都(dou)难以成为一种合法化的力量，基于工具主义的社(she)会秩序长远也经不起价值层面的挑战”（《儒法国家(jia)》，215页）。换言之，法家(jia)的理论(lun)体系不负责(ze)解决统治合法性(xing)的问题。

第四章中，作者(zhe)借盐铁论(lun)战申述了西汉(han)的强国家(jia)主义的知识立场和(he)意识形态(tai)。大(da)夫与文学的辩论(lun)，看似是(shi)国家(jia)干(gan)预或自由放任的对峙，其实是(shi)秦制(zhi)的实现程度问题。桑弘羊秉承法家(jia)一贯态(tai)度，主张不提供社(she)会福利，以及(ji)国家(jia)垄断经济活动的“重商主义”；贤良文学则要求国家(jia)垄断资源(yuan)的经营权，要完全下放给地(di)方精英和(he)权贵诸侯们，用井田旧制(zhi)取代土地(di)私有，将社(she)会福利的提供权返还给小共同体。然(ran)而日薄西山的小共同体本位时来运转，两(liang)汉(han)之际(ji)的地(di)方豪族日益(yi)做大(da)，重拾了某些“道(dao)德共同体”的特征（谷川道(dao)雄语）。对此(ci)作者(zhe)描述为“尺蠖(huo)效应”：朝(chao)廷无为会导致土地(di)兼并和(he)地(di)方割据，但是(shi)摇摆到过度有为就会横征暴敛。比如王安石要求朝(chao)廷自行兼并，设法将老百姓(xing)的钱转移到朝(chao)廷口袋，但高举“与士大(da)夫治天下”的司马光却对权贵聚敛不赞一词，而北宋国家(jia)机器在新旧党争下如同尺蠖(huo)一般过度屈伸(shen)，最终(zhong)失去弹性(xing)。

共同体复兴与儒学成为汉(han)帝国的意识形态(tai)密不可分，赵鼎新形容为“帝制(zhi)儒学不仅(jin)强调君主对官员和(he)其他(ta)被统治者(zhe)的支(zhi)配权，同样强调精英对其下级与平民百姓(xing)也拥有类(lei)似的支(zhi)配权”（《儒法国家(jia)》，318页），也就是(shi)说儒学伦理为地(di)域社(she)会的共同体运作和(he)对国家(jia)权力的部分抵制(zhi)和(he)转嫁提供了合法性(xing)。

第五章，秦晖讨论(lun)了强国家(jia)主义环(huan)环(huan)相扣(kou)的制(zhi)度设计，包括(kuo)（1）乡里制(zhi)严密基层政权，同时部分保留小共同体的伦理秩序。（2）在各地(di)设置传递文书行政的交通线路和(he)邮厅。（3）强大(da)到可以收缴人头税（算赋）的财政能力。（4）用酷吏来确(que)保秦制(zhi)的运行。酷吏们是(shi)善于“深文周纳”、灵活运用法律条文的专业官僚，用暴力屠戮来打压地(di)方豪强和(he)小共同体，即便面对冤假错案也要残(can)酷到底的高度“绩效主义”。但作为汉(han)代皇(huang)权工具的郅都(dou)、张汤等酷吏典型，却处在一个(ge)随时会被抛弃(qi)或取代的危险境地(di)。随着东汉(han)循吏的崛(jue)起，剑(jian)拔弩张的国家(jia)-社(she)会关系有所松(song)动，但这仍不妨碍秦制(zhi)在历朝(chao)历代批量生产(chan)出“唯上不唯实”的酷吏。

秦制(zhi)的路径依赖(lai)造成了新的循环(huan)怪圈，其一是(shi)内朝(chao)和(he)外朝(chao)的循环(huan)，对此(ci)和(he)田清有类(lei)似的观察，内朝(chao)转化为宰相后，秦汉(han)时期的皇(huang)帝身边又(you)出现新的、和(he)宰相分庭(ting)抗(kang)礼的内朝(chao)官。其二是(shi)钦差大(da)臣变(bian)为“诸侯”，临时派遣(qian)官员变(bian)为地(di)方行政机构，等到地(di)方行政层级太多叠床架屋又(you)再行裁撤，呈现出一种周振(zhen)鹤指出的“二三(san)级循环(huan)”。其三(san)，是(shi)地(di)方行政机构的集权或者(zhe)分权，以宋为分野(ye)，汉(han)唐之间地(di)方行政机构大(da)致保有完整的军事、民政权力，但是(shi)宋代以后财政、民事、军事被分割给不同官员。作者(zhe)评论(lun)道(dao)，秦制(zhi)的胜利，不能以成王败寇的方式评价之。

《儒法国家(jia)：中国历史(shi)新论(lun)》作者(zhe)：赵鼎新，译者(zhe)：徐峰　巨桐(tong)，版本：浙江大(da)学出版社(she)2022年6月

东汉(han)魏晋的小共同体问题

第六章作者(zhe)处理了东汉(han)以降的宗法复兴，对“魏晋封建论(lun)”给出了一个(ge)旧瓶装新酒(jiu)的解释。作为豪族代言人的刘秀建立的东汉(han)在国家(jia)能力上相对低下，再加上“法律儒家(jia)化”（瞿同祖语），用春秋决狱的历史(shi)理性(xing)主义，将小共同体本位的价值观引入到作为国家(jia)统治工具的法律中。较之法家(jia)法律的政治挂帅和(he)伪个(ge)人主义，强调“十恶八议”的儒家(jia)法律至少(shao)建立起了从法后王到法先王，以及(ji)不可轻易改动“祖宗之法”的原(yuan)则，在皇(huang)权面前争取到了一定的转圜余地(di)。

另一方面，是(shi)以儒学伦理为归依的察举制(zhi)度的全面推行，作者(zhe)认为这意味着“官员选(xuan)拔标准的道(dao)德化”（341页），以及(ji)乡里议论(lun)的道(dao)德评判重新上扬(yang)和(he)绩效主义的相对退(tui)潮(chao)，结果就是(shi)小共同体的治理原(yuan)则逐步扩(kuo)大(da)到大(da)共同体的广域国家(jia)。但此(ci)推广下的“政治逻辑的泛道(dao)德化”，一方面未能保留官僚治理的优势，一方面也使得选(xuan)拔标准趋向于虚伪造假，为朝(chao)廷地(di)方连结的权力关系网络的经营和(he)利益(yi)集团的滋生大(da)开方便之门。

另一方面，小共同体复兴的经济前提是(shi)朝(chao)廷财政弱化，跨地(di)域市场的货币经济向自然(ran)经济转变(bian)，小共同体庄园经济生产(chan)的自给自足，以及(ji)依附者(zhe)的卑微化和(he)低贱化。小共同体在战乱中聚集自保为坞堡，其领袖并非朝(chao)廷命官，而是(shi)地(di)方有实力和(he)道(dao)德名望之人，有显著(zhu)的整体性(xing)和(he)小共同体本位的特征。魏晋以降的国家(jia)屡屡索阅括(kuo)户，与寺院(yuan)和(he)庄园抢夺纳税人口，也每每激起反抗(kang)。作者(zhe)认为，国家(jia)对用刑罚加以区别的贱民的迫害更加无所不用其极，故(gu)国家(jia)立场的括(kuo)户（乃(nai)至编户齐民制(zhi)度）并不具备(bei)正当(dang)性(xing)，而无论(lun)是(shi)可能以坞壁为原(yuan)型的桃花源(yuan)，还是(shi)白(bai)居易笔下的两(liang)姓(xing)村，都(dou)是(shi)面对秦制(zhi)进行着些微抗(kang)争但前仆后继的勇者(zhe)。

第七章作者(zhe)分析的是(shi)秦汉(han)时期的古典商品/市场经济，也就是(shi)古典时期一种受(shou)到价值规律、市场法则支(zhi)配和(he)调节的经济形式。得益(yi)于耕(geng)种技术和(he)作物(wu)区域的成熟，复种革命，水利工程灌溉等，以及(ji)小共同体解体带来的跨区域商业活动，耕(geng)种粮食有了转化为商品的余裕，至劳动力也可以作为一种商品被买卖(mai)交易。在古典商品经济的高潮(chao)中，赋税货币化程度极高，货币政策多变(bian)又(you)为商人提供投机获利的机会，而统治者(zhe)和(he)民间富豪的穷奢极欲又(you)构成了“奢侈经济学”。甚至秦汉(han)时期已经出现经营利润和(he)借贷收息的平均化倾向，商品经济的成熟可见一斑。此(ci)氛围更催生了“千古奇文”《货殖列传》，司马迁明确(que)指出了供需规律的存在，以及(ji)统治者(zhe)需要正视(shi)人类(lei)追逐利益(yi)的本能和(he)天性(xing)。

汉(han)代商品经济的水准甚至到了唐代难以企及(ji)的高度，作者(zhe)比较汉(han)唐两(liang)代情形，发现汉(han)代的货币在物(wu)价、地(di)租、劳务报酬和(he)借贷关系中的大(da)量使用，甚至还有提高粮价发展农(nong)业这种市场性(xing)策略。与罗马帝国的借贷情况进行比较能看出，汉(han)代的借贷（1）大(da)量使用货币，（2）出现了平均利润率，（3）开始向经营资本转化，（4）宗法时代的奴役型借贷被契约借贷关系取代且纯经济因素(su)有所提升，（5）对借贷关系的评价提高。但罗马租佃发展水平更加远离奴役型借贷。

作者(zhe)也补充了强国家(jia)主义的抑制(zhi)商业倾向，其中所谓(wei)“名田”“授(shou)田”关键不在于所有制(zhi)和(he)土地(di)是(shi)谁(shui)的私人财产(chan)，而是(shi)一种用登记土地(di)的手段将土地(di)资源(yuan)和(he)编户齐民紧紧绑定，然(ran)后强制(zhi)要求获得土地(di)的农(nong)民承担赋税徭役的财政手段和(he)经济权力。经济权力边缘(yuan)化，使得商人们面对东汉(han)到魏晋的地(di)域社(she)会小共同体的复归，只(zhi)能束手无策，秦汉(han)的古典商品经济高潮(chao)也就随之落幕。而且作者(zhe)似乎暗示(shi)与汉(han)帝国相比，罗马帝国的经济权力的地(di)位和(he)重要性(xing)颇有不同，但是(shi)特性(xing)的来龙去脉和(he)对后来的影响(xiang)可惜语焉不详。

东汉(han)市楼画像砖(zhuan)（四川广汉(han)出土）。图/IC photo

来自《儒法国家(jia)》的批评，或者(zhe)反批评

如果参照赵鼎新的《儒法国家(jia)》，不难看出《讲义》在以下几点上需要更多概念工具的“校准”。

第一，作者(zhe)对推动西周封建-儒学伦理到秦汉(han)的郡县(xian)制(zhi)-国家(jia)主义意识形态(tai)转变(bian)的结构机制(zhi)性(xing)动因语焉不详，也就是(shi)要解释为何各国相互攻伐、秦要消灭六国，为何春秋时代的礼仪(yi)战争逐步变(bian)成战国时期的消灭战争，战争与秦制(zhi)、汉(han)制(zhi)的建立有何关联。秦晖的答案是(shi)，法家(jia)和(he)秦制(zhi)是(shi)牺牲民众福利来提升军队战力的军国传统。赵鼎新的回答有完整的前因后果，宏观理论(lun)上“竞(jing)争与竞(jing)争结果的制(zhi)度化的辩证互动是(shi)历史(shi)变(bian)迁的动力”，具体是(shi)“军事竞(jing)争推动了公(gong)域导向的工具理性(xing)”（《儒法国家(jia)》，12页），这种工具理性(xing)结晶(jing)就是(shi)官僚机器。与秦晖不同的是(shi)，赵虽用“儒法国家(jia)”中的“法”来描述官僚制(zhi)的政治权力，但并未将法家(jia)思想与官僚行政画上等号，也未进行道(dao)德批判，而是(shi)陈述了工具理性(xing)和(he)军事绩效追求在东周时期的兴起，基于此(ci)，各国不断追求扩(kuo)军和(he)争夺领土，最终(zhong)政治制(zhi)度和(he)军事动员协同关系最优的秦国消灭了其他(ta)国家(jia)，也因为其国家(jia)社(she)会关系的僵硬、规范性(xing)共识的匮乏而速朽。

引申而言，大(da)共同体取代小共同体的周秦汉(han)之变(bian)，是(shi)需要考虑变(bian)迁机制(zhi)和(he)历史(shi)语境的关联，只(zhi)有在军事权力导向工具理性(xing)的情况下才能够(gou)完成。但是(shi)关注军事政治的另一面是(shi)，赵书对思想知识结构与社(she)会政治结构的关联性(xing)，以及(ji)对诸子百家(jia)的思想价值的诠释，还停留在实用主义和(he)流(liu)动知识人群的层面，也无从给出类(lei)似于《讲义》中“儒学伦理的小共同体本位”这种精彩(cai)的知识社(she)会学式论(lun)断。

第二，《讲义》未说明抵抗(kang)猃狁、犬戎、匈(xiong)奴、鲜卑、西羌等生生不息的敌人对周制(zhi)秦制(zhi)可能存在的影响(xiang)，虽然(ran)可以用强国家(jia)主义更能抵御外敌的申论(lun)一笔带过，但考虑到作者(zhe)汲引斯科(ke)特（James Scott）的逃避统治和(he)弱者(zhe)武器的理论(lun)，以表达对不愿被秦制(zhi)剥削的小共同体的同情与理解，或许更应当(dang)观照到，因推行秦制(zhi)-儒法国家(jia)而高度领土化/郡县(xian)化的平原(yuan)和(he)交通线路以外的游(you)牧流(liu)动空间。游(you)牧者(zhe)的共同体可大(da)可小，伦理却与儒学规范大(da)不相同，或许因不便将他(ta)们融入到“小共同体”的解释框架中，作者(zhe)对这些同样反抗(kang)秦制(zhi)统治的群体避而不谈，更无从分析游(you)牧者(zhe)建构的统治方式和(he)国家(jia)形态(tai)。当(dang)然(ran)，偏(pian)重国家(jia)理论(lun)的赵书关注的同样是(shi)“统治的逻辑”而非“逃避统治的艺(yi)术”，这使得《儒法国家(jia)》仅(jin)提及(ji)游(you)牧者(zhe)和(he)定居者(zhe)政权之间“相互学习与适应”的规律（《儒法国家(jia)》，373页），而低估了来自游(you)牧者(zhe)的异质性(xing)权力结构。

第三(san)，作者(zhe)用货币使用来推测古典商品/市场经济的发展程度，存在一个(ge)“将国家(jia)财政使用的等价物(wu)视(shi)作在市场上流(liu)动的货币”的破绽，也就是(shi)说，运输成本更低、有国家(jia)信用作担保的铜钱，在其铸(zhu)造质量、贵重金属含量能够(gou)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可以被大(da)量用于赋税缴纳，采购军需和(he)朝(chao)廷物(wu)资，发放朝(chao)廷俸禄，或者(zhe)作为财富收藏(cang)家(jia)中，但这恐怕(pa)只(zhi)能说明跨区域、跨阶层的市场是(shi)高度依赖(lai)国家(jia)财政体系的正常运作，而非市场经济就需要数量庞大(da)的货币。《货殖列传》提到的富商们更像是(shi)经营盐、铁、马、朱砂等大(da)规模战略性(xing)物(wu)资而与政府建立稳定合作关系的官商，这恐怕(pa)证明的是(shi)赵鼎新所强调的“经济权力长期边缘(yuan)化”。而汉(han)魏以降货币不再通行，更多是(shi)因为一方面战争频仍、南北分割，长距(ju)离贸易受(shou)阻，另一方面是(shi)市场上缺乏优质铸(zhu)币、长期通货紧缩，以及(ji)国家(jia)层面的滥发粗糙(cao)货币带来的通货膨胀(zhang)的两(liang)面夹击，汉(han)代的强大(da)国家(jia)财政和(he)货币储备(bei)都(dou)不可复制(zhi)。

第四，面对帝制(zhi)时代强国家(jia)主义和(he)大(da)共同体“以法杀人”，民众固然(ran)有“苛政猛于虎”的喟(huai)叹，但是(shi)自命为道(dao)德化身的小共同体及(ji)其首领，未必不精通于更加密不透(tou)风的规训手段。所谓(wei)“上士杀人用笔端”，提倡“一字之贬(bian)重于斧钺”的春秋经世之道(dao)中潜(qian)藏(cang)着不亚于法家(jia)严刑峻法的血腥(xing)气。正如赵鼎新反复说明的，成为官方学说的儒学终(zhong)究是(shi)用来提供合法性(xing)和(he)“强制(zhi)性(xing)普(pu)及(ji)”的“意识形态(tai)权力”。作者(zhe)未能一视(shi)同仁地(di)批判小共同体的伦理，或许是(shi)一种针砭时弊的“为尊(zun)者(zhe)讳”。

《讲义》不是(shi)对中国古代史(shi)具体史(shi)事的爬梳考订，具体论(lun)证当(dang)然(ran)也值得商榷，但这不妨碍读者(zhe)们拨开专业研究的脚注和(he)引用资料后看到的，为求索解答而被念兹在兹的问题意识。

撰文/邱雨

编辑/罗东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