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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1774-1840年(nian))的画笔之(zhi)下,自(zi)然拥有的魅力不(bu)仅限于直接的描摹,也是(shi)情绪与灵魂(hun)的栖(qi)息地。浪漫主义的理念不(bu)仅体现(xian)于光影与色彩(cai)在画布上的交织,更是(shi)风景与内心(xin)的隐秘共鸣。
时值弗里德里希诞辰250周年(nian)之(zhi)际,纽(niu)约大都(dou)会艺术博物馆“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自(zi)然之(zhi)魂(hun)”已于2月8日拉(la)开帷幕,正如艺术家本人所说的——“艺术作品(pin)的使命,是(shi)感知自(zi)然的精神,并(bing)以全部的身心(xin)去沉(chen)浸、吸纳,再以画作的形式将其呈现(xian)。”展览通过作品(pin),邀观众品(pin)味自(zi)然与灵魂(hun)的诗篇。
弗里德里希,《雾海上的漫游者(zhe)》,约1817年(nian)。这件(jian)作品(pin)从未在美国展出。此次,它破例从德国北部的汉堡美术馆借展。
经过漫长的攀登,天气终(zhong)于放晴,我们眺望远方,凝视着聚集在这片崎(qi)岖山岩下的雾气,只有稀疏的草丛从裸露的岩石间探出头(tou)来。
然而,当我们透过稀薄的山间空(kong)气向外望去,涌上心(xin)头(tou)的并(bing)非狂喜,而是(shi)淡淡的忧郁。这幅著名的《雾海上的漫游者(zhe)》,似乎(hu)缺少了一些细节,仿佛被冲刷去了它的独特性。在我们与永恒之(zhi)间,在人类的理解与宇宙的本质之(zhi)间,横亘着一层顽(wan)固而模糊(hu)的白色云(yun)雾。
那位身着翠绿色天鹅绒(rong)的孤独漫游者(zhe),已然成(cheng)为德国本身的隐喻,并(bing)被无数次复制、戏仿。如今在大都(dou)会艺术博物馆的外墙上,这位神情落寞的英雄背对着第五大道,将目光投向远方。
然而,“自(zi)然之(zhi)魂(hun)”不(bu)仅仅是(shi)对这位浪漫主义标志性人物的展示,它还为那些习惯(guan)将弗里德里希及19世纪初艺术与平静祥和联系(xi)在一起的观众带(dai)来了意想不(bu)到的惊喜。此次展览由大都(dou)会艺术博物馆联合(he)三家德国博物馆策划,共展出80余(yu)件(jian)绘画与素描,其中包括月光下熠熠生辉(hui)的岩石、常青森林中孤立的十字架(jia),以及伫立海岸凝视远方的寂寞德国人。
展览现(xian)场
相(xiang)较(jiao)于去年(nian)德国为纪念弗里德里希诞辰250周年(nian)而举办的相(xiang)关展览,这次展览的规模仅为其一半左右。在德国汉堡的展览,弗里德里希素描中的敏感与细腻令(ling)人惊叹不(bu)已。他在刻画石块的阴影、叶片的纹(wen)理时倾(qing)注了极大的关注,使一块原本毫无生机的岩石,化(hua)作灵魂(hun)的映射。
在大都(dou)会博物馆,这种局部与整体间的神奇关联或许不(bu)那么明显,但(dan)弗里德里希艺术的核心(xin)成(cheng)就依(yi)然鲜明可见(jian):他对自(zi)然世界那种自(zi)发、时而带(dai)有神秘感的凝视,以及他赋予一片风景以整个世界观的无与伦比的能力。策展人艾莉森·霍坎森(Alison Hokanson)和乔安娜·希尔斯·赛登斯坦(Joanna Sheers Seidenstein)大力为风景画的价值辩护——这种艺术类型在20世纪一度式微,而今在全球气温持续上升的背景下,其重(zhong)要性正再次得到认可。
最为关键的是(shi),这场展览向观众展现(xian)了弗里德里希画中林地与草地的动荡——战争、民族(zu)主义、宗(zong)教、工业(ye)化(hua),外部世界正在变革,内在世界亦然:焦虑(lu)缠身,怀旧成(cheng)疾。正是(shi)这种内外双重(zhong)的不(bu)稳定(ding)——这场心(xin)理与现(xian)实的“气候变化(hua)”——使得弗里德里希与浪漫主义者(zhe)成(cheng)为一种精神向导。
弗里德里希,《吕根岛(dao)东(dong)岸风景与牧羊(yang)人》,1805-1806年(nian),棕(zong)色墨水和淡彩(cai)以及不(bu)透明的白漆颜料在铅笔绘制的布纹(wen)纸面底稿(gao)上、黑棕(zong)色墨水绘制的部分框(kuang)线
1774年(nian),弗里德里希出生于波罗的海沿岸港口城市格赖夫斯瓦尔德——今天属于德国,但(dan)当时是(shi)瑞(rui)典王(wang)室(shi)的属地。20岁时,他前往(wang)丹麦学习艺术。哥本哈根美术学院教授学生如何描绘人体,首先临摹古典雕塑的石膏模型,然后进行真人裸模写生。展览中,一幅他年(nian)轻时的自(zi)画像——凝视探寻的双眼、紧抿的嘴唇——证明了这些课程的影响深(shen)入人心(xin)。
弗里德里希,《自(zi)画像》,1800年(nian),黑色粉(fen)笔绘于布纹(wen)纸上
但(dan)弗里德里希并(bing)不(bu)喜欢(huan)丹麦的教育,他半途(tu)而废,搬到了德累斯顿。这座城市对他有两(liang)大吸引力:一是(shi)萨克森的艺术收藏,当时和现(xian)在一样,都(dou)堪称世界上最丰富的之(zhi)一;更重(zhong)要的是(shi),这片德国土地已成(cheng)为诗人、哲学家和艺术家的新兴中心(xin)。
他的职业(ye)生涯起步缓(huan)慢,直到30岁才(cai)真正找到如何通过风景画表达情感的方式——他以新兴的棕(zong)褐色淡彩(cai)技法绘制了一系(xi)列(lie)广阔而孤寂的画面。展览第二展厅中这些棕(zong)褐色充满激情却风格简约的淡彩(cai)画让人震撼。太阳在波罗的海上落下,照亮了荒凉(liang)海岸的岩石。一位牧羊(yang)人在空(kong)旷(kuang)的天空(kong)下沿着海岸线行走(zou),天空(kong)占据了画面四分之(zhi)三以上的面积。
弗里德里希,《月升下的阿(a)尔科纳景色》,1805-1806年(nian),棕(zong)色墨水和淡彩(cai)在铅笔绘制的布纹(wen)纸面底稿(gao)上、黑棕(zong)色墨水绘制的部分框(kuang)线
弗里德里希,《海上月升》,1835-1837年(nian),棕(zong)色墨水和淡彩(cai)在铅笔绘制的布纹(wen)纸面底稿(gao)上、黑棕(zong)色墨水绘制的部分框(kuang)线
在弗里德里希之(zhi)前,没(mei)有人将风景提(ti)炼得如此充满忧郁与荒凉(liang)。他的作品(pin)观察(cha)入微,技艺无可挑(tiao)剔(ti)——实际上,弗里德里希的画中几乎(hu)看不(bu)到笔触,这一点与他的英国同时代(dai)人透纳和康斯特布尔的动态构图截然不(bu)同。然而,他的视角却极不(bu)寻常,画面也从未呈现(xian)阿(a)卡迪亚式的田(tian)园(yuan)美景。画中的少数人物,在岩石和大海面前显得渺小得仿佛已被遗忘。
弗里德里希,《晚星》,约1830年(nian)
通过这些棕(zong)褐色风景画,以及后来的森林、巨石与冰(bing)川作品(pin),弗里德里希拒绝了学院派艺术的科学与理性倾(qing)向,而是(shi)将个体的情感置于首位。对于现(xian)代(dai)观众来说,这种突破或许难以察(cha)觉,因(yin)为我们早已习惯(guan)将艺术视为个人表达的载体。但(dan)在西(xi)方文(wen)化(hua)史上,这种个人化(hua)的表达曾是(shi)一次剧变——德国社会学家格奥(ao)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将其视为浪漫主义时代(dai)的标志。他指出,18世纪的法国,尤其是(shi)在启蒙运动之(zhi)后,“个人彻底摆脱了行会、血统和教会的束缚。”而到了弗里德里希所处的德国,“独立的个体开始(shi)希望在彼此之(zhi)间区分开来。”
换(huan)句话说,对于这些浪漫主义者(zhe)来说,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所塑造的公(gong)民形象,显得过于抽象和机械化(hua)。弗里德里希和他的朋友们所追求的自(zi)我认同,必须更具灵性、更具伦理性、更贴近(jin)自(zi)然。这种自(zi)由并(bing)非与生俱来,而是(shi)必须通过道德和美学的修养加以塑造。
弗里德里希,《两(liang)个凝视月亮的男人》,1825-1830年(nian),布面油(you)画。画作描绘了两(liang)位男子站在一棵半倒的橡树前,望向夜空(kong)中的新月。
这份自(zi)由感贯穿(chuan)于弗里德里希的艺术之(zhi)中,也正是(shi)展览最令(ling)人激动的部分——在大自(zi)然中不(bu)断寻找真实情感,尽管他知道自(zi)己永远无法触及世界的绝对真理。
在弗里德里希的许多作品(pin)中都(dou)能感受(shou)到这一点:在那两(liang)位朋友的身影中,他们彼此依(yi)靠,凝望着半枯萎(wei)的橡树上方的新月;在那位张开双臂的女子身上,她面对着日出或日落的山坡;在《雾海上的流浪者(zhe)》中,他站立在高(gao)处,沉(chen)浸在迷(mi)雾之(zhi)中。这些德国人不(bu)仅渴望自(zi)由,更渴望独特性。
展览现(xian)场
启蒙思想家将文(wen)学视为探索(suo)理想世界的工具,而浪漫主义作家海因(yin)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却创作出激情凌(ling)驾(jia)于理性之(zhi)上的小说与戏剧。启蒙哲学家相(xiang)信理性通向真理,而浪漫主义者(zhe)如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则强(qiang)调理性的局限,将个人体验放在首位。对于那些认为宗(zong)教是(shi)迷(mi)信的启蒙主义者(zhe)而言(yan),弗里德里希在《海边僧(seng)侣》中,却用僧(seng)侣的身影来象征那永恒的未知。
弗里德里希,《海边僧(seng)侣》,1808-1810年(nian),布面油(you)画。描绘了一个站在辽阔、昏暗、空(kong)旷(kuang)海岸前的小小身影,天空(kong)布满乌云(yun)。
在弗里德里希的作品(pin)中,真正的崇高(gao)之(zhi)处并(bing)非山峦或树木,而是(shi)自(zi)然对画家和观者(zhe)的主观影响——即(ji)风景在历史与时间中如何塑造一个观察(cha)者(zhe)。浪漫主义者(zhe)称之(zhi)为“体验的艺术”(Erlebniskunst),即(ji)感受(shou)凌(ling)驾(jia)于视觉之(zhi)上的艺术。对于弗里德里希而言(yan),风景总是(shi)一场未知的旅程——既是(shi)地理上的未知,也是(shi)内心(xin)世界的探索(suo)。
“陌生人来,陌生人去。”舒(shu)伯特的《冬之(zhi)旅》这样唱道。在展览的尾声,我们看到弗里德里希晚年(nian)的棕(zong)褐色画作——洞穴、墓地,他放弃绘画后被遗忘的岁月中,这位最德国的艺术家将德国风景描绘成(cheng)一片几近(jin)异域的土地。而这场展览之(zhi)所以如此契(qi)合(he)当下,正是(shi)因(yin)为弗里德里希始(shi)终(zhong)在风景中保持着一种陌生感——以及他在岩石与松柏之(zhi)间所寄(ji)托的深(shen)切渴望——对于上帝的渴望,对远方的渴望。
弗里德里希,《海上月升》,1822年(nian),布面油(you)画
注:本文(wen)编译自(zi)杰森·法拉(la)戈的展评,原标题为《弗里德里希:在迷(mi)雾中寻找方向的孤独漫游者(zhe)》,展览将持续至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