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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chao)州古城牌坊街 图/视觉中国 |
□ 黄挺
什么是潮(chao)汕文化?我现在的理解是:潮(chao)汕文化是一种在自然(ran)环境条件影响下,经过漫(man)长的历史发(fa)展进程逐渐形成的族群文化。它是由生(sheng)活在潮(chao)汕本土与世(shi)界各(ge)地的潮(chao)州人共同创造的。
潮(chao)汕文化的形成和发(fa)展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一个是自然(ran)地理,另一个是历史变迁。
壹
我们的先辈很早就认识(shi)到,自然(ran)地理对一个地域的社会经济(ji)发(fa)展有很重要的影响,会造成这个地域区别于其他(ta)地方的文化特征。这种观念,在地方志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几乎每一部方志,都会描绘本地的山川形胜,进而述说本地的风俗文化。林大(da)春《(隆庆)潮(chao)阳县志》的“风俗志”就按(an)地理环境把潮(chao)阳县9个乡(xiang)都,分成4个片区,用文采斐然(ran)的笔墨,讲述了它们各(ge)不相同的文化风俗:
西南片峡山、黄陇、贵山3个都,地处练江上中游台地平原,农业发(fa)达,居民渔樵耕读,多(duo)宗族,知礼(li)义(yi),一派儒风。西北片竹山、直浦2个都,在榕江江口平原,也适合农耕,居民崇儒礼(li)佛,文化风俗与西南片相仿。东南片的隆井、举练2都,地处练江海口,淡(dan)水资源缺乏,发(fa)展农业很困(kun)难,居民多(duo)靠鱼盐、商贸为生(sheng)。西南片位于濠江海峡两岸(an)的砂浦、招收(shou)2都,居民更是将海上长途贩(fan)运和捕鱼、煮盐作为生(sheng)计。海洋(yang)生(sheng)活的险恶,造就这4个都好争敢(gan)死的民风。
林大(da)春告诉我们,在潮(chao)阳,大(da)地与海洋(yang)炼成了两种截然(ran)不同的地方文化品格。把眼界扩大(da)到整个潮(chao)汕,我们看到的情景,亦犹如是。
潮(chao)汕地处中国大(da)陆东南一隅,北边是山,南面是海。横亘在潮(chao)汕西北部的莲花山脉,是这个地区与珠(zhu)江流域的分水岭。潮(chao)州城北面绵延百余(yu)里的凤凰山区阻隔了潮(chao)汕和北方地区的联系,在崇山峻岭中,只有蜿蜒千里的韩江是最方便(bian)的通道。这条通道可以跟赣江连接起来,在很长时(shi)间里,对潮(chao)汕和中原地区的沟通起着巨大(da)的作用。
潮(chao)汕东南面,涨海连天(tian)。漫(man)长的海岸(an)线和广阔的海域,对潮(chao)汕的历史发(fa)展造成极(ji)大(da)的影响。背山面海,可耕地很少,潮(chao)汕人只能够以海为田,在波涛里闯荡谋(mou)生(sheng)。有了季风和海流给予的便(bian)利,潮(chao)汕与中国沿海地区以至日本列岛、朝鲜(xian)半岛、琉球列岛、南洋(yang)诸岛和中南半岛成为一个交往密切的区域,一个海洋(yang)世(shi)界。这是潮(chao)汕人海外移民和海上贸易传统得以形成的重要条件。在这样一个海洋(yang)世(shi)界里,潮(chao)汕人接触了中国文化以外的多(duo)元文化,通过相互交流、吸收(shou),丰富了潮(chao)汕文化。
这种自然(ran)地理环境,始终影响着潮(chao)汕历史发(fa)展。于是,讲述潮(chao)汕的历史故事,就必须有两种地理的视角:大(da)陆的潮(chao)汕和海洋(yang)的潮(chao)汕。
大(da)陆和海洋(yang)共同塑造了潮(chao)汕的区域传统文化面貌。今天(tian)海内外的潮(chao)汕人,保留着颇为一致的独特民性、风俗和富有特色的生(sheng)活方式。最让世(shi)人瞩目的,是移民和经商。
贰
在强调地理元素所造成的地域文化独特性的同时(shi),也必须重视时(shi)间元素所造成的地域历史变迁。历史变迁对潮(chao)汕文化的形成同样重要。
在文化的视野里,这个区域的历史变迁可以分成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在公(gong)元前2世(shi)纪(ji)以前。这一阶段的考古资料显示(shi),本地区与周(zhou)边地域有密切的文化联系,先是与东面闽(min)台保持一致,后来,西面的南越(yue)文化入(ru)侵本地,改变了本地区文化的原来面貌,但土著文化色彩(cai)依然(ran)强烈。
第二(er)个阶段从(cong)公(gong)元前200年(nian)前后开始。主要通过北方移民和行(xing)政建置,中原文化与土著文化在这块土地上,经由并(bing)生(sheng)、对抗,逐渐融合。从(cong)这个时(shi)间起,本地文化开始不断(duan)“中国化”的过程。
先是,南越(yue)国在南海郡增置揭阳县。元鼎六年(nian)(公(gong)元前111年(nian)),汉平南越(yue),本地区纳入(ru)汉帝国的建制,南迁的北方移民慢慢多(duo)起来。到东晋义(yi)熙九年(nian)(公(gong)元413年(nian)),本地开始有了郡一级的建置。这一时(shi)期(qi)考古发(fa)现的文物,有非常典型的北方风格。这是新移民遗留下来的。它正好说明这时(shi)移民和土著基(ji)本上还处于互相隔绝的状态。唐高(gao)宗、武后时(shi)(公(gong)元7世(shi)纪(ji)后期(qi)),陈政、陈元光(guang)父子与58姓军校屡次平定泉潮(chao)间蛮僚啸乱,在这两个州之间,又有了漳州的建置。北方移民人数(shu)增长很快,带来了进步的农业和手(shou)工业生(sheng)产方式,改变了本地人文景观。元和十四年(nian)(公(gong)元819年(nian))韩愈被贬(bian)潮(chao)州,是对潮(chao)汕历史影响巨大(da)的事件。儒家思想通过学校教育强化,盛行(xing)于中国北方的佛教也传播至本地。虽然(ran)在韩愈之前潮(chao)州已经有了官办学校,不过,着眼潮(chao)汕文化的发(fa)展源流,韩愈仍然(ran)被人们看作是潮(chao)州开始向社会中下层普及儒家文化的代表,是转变潮(chao)州文化习俗的百世(shi)之师。韩愈和大(da)颠(dian)的际会,开始了本地“儒佛交辉”的人文历程。到唐末五代(公(gong)元9世(shi)纪(ji)),中原正统文化已经普及到潮(chao)汕地方社会的中下层。
第三个阶段,自北宋延续到明代中期(qi)(公(gong)元10—16世(shi)纪(ji))。本地土著文化与中原文化融合,潮(chao)汕文化成为汉文化一个分支。这个阶段,中国经济(ji)文化重心(xin)南移,潮(chao)汕得到快速发(fa)展的机(ji)遇,逐渐成为“岭南名郡”。移民规(gui)模不断(duan)扩大(da),带动了地方经济(ji)的增长。借助(zhu)着学校教育和科(ke)举,士大(da)夫文化渐成潮(chao)汕社会文化主流,宗教信仰也愈发(fa)多(duo)元化。在官员、士大(da)夫和普通百姓共同的努力下,潮(chao)州城成为一座颇有规(gui)模的美丽的城市。
改朝换代的动荡,只是水面波澜。战乱过后,潮(chao)州地方社会照(zhao)着原来的惯(guan)性运转。在13世(shi)纪(ji)末到14世(shi)纪(ji)中期(qi),政治、经济(ji)、文化都有比较稳定的发(fa)展。
明朝建国伊始(1368年(nian)),洪(hong)武皇帝实行(xing)“重农抑商”的国策。很多(duo)土著的山民疍户(hu)开始定居务农,成为朝廷的好百姓。依赖于农耕生(sheng)活的安定,很多(duo)农家的孩子通过进学改变了社会身份,也使自己的家庭实现了社会阶层的流动。经过几代人的积累,从(cong)弘治到万(wan)历前期(qi)(公(gong)元16世(shi)纪(ji)前后),潮(chao)州科(ke)名之盛,空前绝后,形成一个对本地社会颇具(ju)影响力的士大(da)夫阶层。士大(da)夫阶层的形成,推动着本地学术的发(fa)展和乡(xiang)村(cun)宗族的文化建构。潮(chao)汕文化传统的主要面相之一——宗族化开始呈现。这时(shi),正逢欧洲商业势力东来,有一些人开始重操商贸旧业,海上私市贸易又活跃起来。海上贸易的重兴,也强化了潮(chao)汕文化传统的另一个特色——商业化。这有违王朝既定国策。16世(shi)纪(ji)后期(qi),朝廷强化地方控制,用武力镇(zhen)压潮(chao)州海商,却也开启(qi)了潮(chao)汕人向东南亚移民的先声。
儒家文化的影响,从(cong)16世(shi)纪(ji)延续到18世(shi)纪(ji)中期(qi),这一时(shi)期(qi)颇为潮(chao)汕人引以自豪的科(ke)举成就、在乡(xiang)村(cun)普遍建立起来的宗族制度,都是这种影响的结果。
第四个阶段,晚明到清代(公(gong)元16世(shi)纪(ji)后期(qi)到20世(shi)纪(ji)初(chu))。
由于清乾(qian)隆以后海上交通与贸易的开放,潮(chao)州的科(ke)举成绩在18世(shi)纪(ji)中叶坠崖式地突然(ran)中落。也是从(cong)这时(shi)起,潮(chao)汕海外移民数(shu)量开始大(da)规(gui)模增加,潮(chao)汕文化向海外发(fa)展,与整个环中国海地区联系。在这个阶段,本地区的农业和商业并(bing)头发(fa)展,一起哺养起本地不断(duan)快速增长的人口。但这一小块山海之间的土地毕(bi)竟狭(xia)隘,哺养的责任,最终还要由商业来担负。于是,海上贸易和海外移民,成了这段历史的主题词。我们对潮(chao)汕历史思考的中心(xin),也不能不转移到整个环中国海地域。
叁
这样一个历史进程,讲述了不同来源的多(duo)种文化——以南中国海为中心(xin)的海洋(yang)世(shi)界的土著文化,来自北方大(da)陆的中原文化,还有随(sui)潮(chao)流而至的西方文化在潮(chao)汕地区相互交流、包(bao)容、对抗、融合,如何造成地域社会的变迁;也讲述了商业贸易和移民,如何让这种地域文化的影响不断(duan)向海外拓展;讲述了在近代,这种地域文化又如何连接起离(li)散在世(shi)界各(ge)地的潮(chao)汕人。实际上,它回应了我们在文章开头提出的问(wen)题:什么是潮(chao)汕文化?
李亦园先生(sheng)在《一个移殖的市镇(zhen)》这本书中讲过一个故事:1960年(nian)代中期(qi),他(ta)在马来西亚柔佛州麻坡(po)做田野调查,陈蕾士先生(sheng)陪同他(ta)参观了一个国乐社。陈蕾士是很有名气的潮(chao)州筝(zheng)演奏家和潮(chao)州音乐理论家,对中国古乐器也很有研究。在参观过程,陈先生(sheng)说了一段话:“中国国乐所用的乐器各(ge)地大(da)致相同,但在演奏时(shi),各(ge)地区所用以作导引的乐器则有不同,例如潮(chao)州人用‘外江胡(hu)’作导引,福建人则用箫(xiao)为导引,其风格也因此不同;而各(ge)地的人都以他(ta)们所演奏的才是真正的国乐。可是如混合这些不同的色彩(cai)在一起,大(da)家也都承认这是国乐。”
李先生(sheng)认为这一段话虽然(ran)是从(cong)音乐的观点而言,却可帮我们解释中国文化的整合性与地区性的问(wen)题,因为我们若把这一段话引申为“中国文化有许多(duo)不同的地方性表现,各(ge)地区的人都夸(kua)耀(yao)自己,认为他(ta)们的文化才是代表真正的中国文化,可是没有人否认,这些不同地方性文化的总和,也是真正的中国文化”,则可对中国文化本质的一面能有所说明。
李先生(sheng)的意思很清楚:中国文化是许多(duo)不同的地方文化的总和,这是中国文化本质。我的理解是,李先生(sheng)这句话表达的,正是中国文化的“多(duo)元一体”。就是说,潮(chao)汕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不过,它有自己特色。潮(chao)汕文化的特色,就在于它的海洋(yang)性。
作者简介:黄挺,曾(ceng)任汕头大(da)学潮(chao)汕文化研究中心(xin)主任、汕头大(da)学中文系主任、汕头大(da)学图书馆馆长,现为韩山师范学院潮(chao)学研究院历史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