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见多识广(guang)的孩(hai)子，经常出国，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喜欢(huan)读书，阅历丰富。”陈旭说，“坐在(zai)他面前，他可能认为(wei)你不如(ru)他有知识，还(hai)不如(ru)他对某个事情认识更深刻。因此，他不屑与你沟通。对医(yi)生、心理治疗师，他只(zhi)是被(bei)动地配合医(yi)生，说一些很表浅的症状。”

“由于最开始他是以抑(yi)郁发作就诊的，被(bei)诊断为(wei)抑(yi)郁症，也一直坚持服用抗抑(yi)郁药物，在(zai)他出现自杀想法后，我(wo)们觉得(de)他抑(yi)郁加重了，也对抗抑(yi)郁药物剂量进(jin)行了调(diao)整(zheng)。”陈旭说，“在(zai)药物调(diao)整(zheng)后的一个月(yue)，他很兴奋，自我(wo)感觉良好，认为(wei)自己的能力比别人都强，要上藤校（即常春藤盟校，指美国8所顶尖(jian)私立大学组成的联盟），变得(de)特(te)别急躁，谁说话(hua)也听(ting)不进(jin)去。虽然(ran)每天给(gei)自己制定很多计(ji)划，但是又虎头蛇尾，一个都做不完。这是典型(xing)的躁狂表现。”

这时，刘(liu)康被(bei)诊断为(wei)双相情感障碍。经过多次了解和沟通，陈旭发现刘(liu)康之(zhi)前学习很好，与追求完美的人格特(te)征有很大关系。“上高中后，虽然(ran)能力不差，但无法100%掌握课程内容，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成为(wei)不了自己心目中的好学生。到(dao)高一下学期就常感到(dao)疲惫(bei)，无法像他要求的那样100%投入学习。”她(ta)说。

对此，陈旭提(ti)出了60分原则。

离家出走

“此时对刘(liu)康的治疗，首先以稳(wen)定情绪为(wei)主。”陈旭说，“在(zai)情绪逐渐(jian)趋于稳(wen)定的基础上，我(wo)和他分析为(wei)什么会出现自杀想法，逐渐(jian)发现他的问题和自己过度追求完美但又达不到(dao)初中时候的学习水平有关，基于此，我(wo)们为(wei)他制定了‘60分原则’，不是说考试考60分，而是从100分的要求降到(dao)60分的要求，达到(dao)平时60%的水平就够了。”

刘(liu)康对此的反应是：“做不到(dao)！”在(zai)他心目中，只(zhi)要努力就要达到(dao)100%的成功。让这辆时速100公(gong)里的汽车大降速，实在(zai)很痛苦。

陈旭明白，改变一个人的个性特(te)征，是一个巨大且痛苦的挑(tiao)战。对孩(hai)子如(ru)此，对医(yi)生也是如(ru)此。虽然(ran)一直这么要求，也尝试了很多方法，让他除(chu)了关注自我(wo)评(ping)价(jia)以外，也充(chong)分关注周(zhou)围人对自己的评(ping)价(jia)。但直到(dao)最近半年，刘(liu)康才能逐渐(jian)做到(dao)。在(zai)之(zhi)前两年半时间里，他还(hai)是全力以赴在(zai)学业上。一旦面临考试，更会熬(ao)通宵复习，这也导致他的情绪时有波(bo)动。

高一勉强读完后，随着(zhe)课业任务(wu)的加重，刘(liu)康又一次出现“认为(wei)自己无法胜任、没有未来、人生没有意义(yi)、奋斗(dou)没有目标”的情况(kuang)，觉得(de)自己无论如(ru)何也无法比上学习好的人，再次出现自杀想法，且离家出走了。后来是家人报警，才把他找回(hui)来。鉴于病(bing)情严重，需要住院治疗。在(zai)候床期间，刘(liu)康再次企(qi)图在(zai)家跳楼。为(wei)了安全，刘(liu)康的家人再次带他去爸爸工作的城市住院。

这次住院，效果和副作用同样明显。为(wei)了稳(wen)定情绪，给(gei)刘(liu)康使用的药物剂量偏(pian)大，出院后情绪相对稳(wen)定了，但是他感觉自己反应较慢，注意力无法集中。高二的课实在(zai)跟不上，被(bei)迫休学。结果这又加重了刘(liu)康的升学压(ya)力。

“我(wo)想找陈医(yi)生。”一天，刘(liu)康对母亲说。

“他认为(wei)我(wo)和他之(zhi)前遇到(dao)的医(yi)生不同的地方是，我(wo)更愿意考虑他的感受，也更愿意关注他的学业。”陈旭和刘(liu)康的链接就此续(xu)上了，陈旭也了解到(dao)了刘(liu)康此时的困境。

电话(hua)号码

刘(liu)康对未来很担忧。

“国际高中对学生平时成绩要求非常高，各科都要拿到(dao)A或A+才能申请到(dao)好的高校。”陈旭说，“由于生病(bing)、住院、休学，刘(liu)康有一个学期各科平时成绩都很差，最差是D或E。”这导致他面临三重压(ya)力。

准(zhun)备(bei)申请材料时，梳(shu)理过去的成绩，第(di)一重压(ya)力；之(zhi)前和他水平差不多的同学，都在(zai)申请藤校，自己选了也录不上，多半要去社(she)区大学，第(di)二重压(ya)力；由于落下很多课，本(ben)就紧张的高三还(hai)要补之(zhi)前的课，第(di)三重压(ya)力。“我(wo)们经常用40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孩(hai)子，就算读不好的大学，以后照样可以有好的工作，照样可以挣钱。然(ran)而他的人生只(zhi)有十几年，他是站在(zai)十几年的人生基础上去考虑，那是他遇到(dao)的很大的问题，也是他很期待的事情。落差不是一般的大，而是巨大。”陈旭说，“他无法用18岁的人生去体会大人40年的人生，我(wo)们的经验成不了他的经验。”

刘(liu)康受不了了，对陈旭说：“当我(wo)同学们收到(dao)第(di)一批offer时，就是我(wo)的死期。”

压(ya)力传导到(dao)陈旭。她(ta)和刘(liu)康讨论了很多，例(li)如(ru)是否有机会再休学一年，重新读高二，但这又面临着(zhe)他多次休学给(gei)申请学校带来的新的问题，他必须用自己能坚持上学来证(zheng)明自己的病(bing)情稳(wen)定和学习能力的恢复，休学是完全不可能接受的，也可能会更进(jin)一步把他推向深渊(yuan)。

“他并不是能接受平庸的孩(hai)子，接受不了上很差的大学，接受不了和同学之(zhi)间的差距，接受不了休学，这让他对自己的疾(ji)病(bing)、治疗又产生了深深的怀(huai)疑，认为(wei)过往治疗除(chu)了带给(gei)他压(ya)力，没有带来任何获(huo)益。他再一次提(ti)到(dao)了死亡，认为(wei)这是唯一出路(lu)。”陈旭说，“在(zai)那一刻，其实我(wo)也感受到(dao)了深深的无力感。我(wo)们治疗一个孩(hai)子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如(ru)果只(zhi)是能够稳(wen)定地待在(zai)家里，那么他的人生规划和轨迹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是我(wo)想要的吗？”

最后，陈旭告诉刘(liu)康：“我(wo)给(gei)你我(wo)的电话(hua)，你在(zai)真(zhen)的无法坚持想要自杀的那一刻，能否先给(gei)我(wo)打个电话(hua)？”

“你要干什么？”刘(liu)康非常警惕地问，“如(ru)果你再让我(wo)住院，我(wo)就无法继续(xu)学习，更没有机会上好大学。父亲是我(wo)最信(xin)任的人，但他欺骗了我(wo)，让我(wo)去外地住院，导致我(wo)的成绩没有达到(dao)相应的程度。他已经不是我(wo)最信(xin)任的人了。你也要再次让我(wo)住院吗？”

陈旭明白，此时住院对他的现实焦虑没有任何帮助(zhu)，也可能会让他永远无法再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于是对他说：“如(ru)果你看到(dao)同学们拿到(dao)offer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陨石，冲着(zhe)你砸来。我(wo)会站在(zai)你面前，帮你挡住大石头。石头碎了，落到(dao)你身上的只(zhi)是碎石。碎石会把你砸伤、骨折、毁容，都没关系，至少还(hai)有重新来的机会。”

“如(ru)果你想自杀，给(gei)我(wo)打电话(hua)，我(wo)肯定会在(zai)那个时候给(gei)你用镇(zhen)静药物，再从镇(zhen)静中逐渐(jian)清醒，重新获(huo)得(de)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思想的能力，那时我(wo)们再思考这些问题，可能会让你接受得(de)更好。”陈旭说。

复诊结束后，刘(liu)康离开时，对陈旭说：“我(wo)可不一定会用这个号码。”

安全周(zhou)

“他离开后，我(wo)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周(zhou)。”陈旭说，刘(liu)康没有给(gei)她(ta)打电话(hua)，下一周(zhou)准(zhun)时来复诊了。

“之(zhi)后他每周(zhou)都会来复诊，让我(wo)放(fang)心，说‘下周(zhou)我(wo)还(hai)会来找你’。”陈旭说，“这件事情稍微给(gei)我(wo)一点信(xin)心，他下周(zhou)会来找我(wo)，起码这一周(zhou)是安全的。”

有一次，陪刘(liu)康来复诊的是他父亲。“他先进(jin)来给(gei)我(wo)报告了一下孩(hai)子在(zai)家的情况(kuang)。”陈旭回(hui)忆说，“最后，他讲了一个信(xin)息，说在(zai)来医(yi)院的路(lu)上，刘(liu)康对他说：‘我(wo)有陈医(yi)生的电话(hua)你知道吗？她(ta)给(gei)了我(wo)她(ta)的电话(hua)，肯定不是所有的患者都有她(ta)的电话(hua)，我(wo)觉得(de)她(ta)非常重视我(wo)。’”

这让陈旭很受触动：“我(wo)非常希望帮他渡过这一难关，希望能给(gei)年轻人一些信(xin)心，让他知道他还(hai)有一个人可以联系和信(xin)赖。至少我(wo)不会辜负(fu)他的信(xin)任。”

从那以后，刘(liu)康每次复诊对陈旭说得(de)更多了，更愿意表达自己的很多内心体验了。“之(zhi)前都是我(wo)问他学校、家里、自己以及与同学关系等情况(kuang)，这时他开始主动与我(wo)交流了。”陈旭说，“也会主动去讲述他与母亲和父亲之(zhi)间的问题。”

由于父亲工作繁忙(mang)，母亲在(zai)家全职管教刘(liu)康，要求很严格。“刘(liu)康说他小时候经常挨打，有时候是母亲打，有时候是父亲，他有时被(bei)打得(de)莫(mo)名其妙(miao)，事后也不清楚为(wei)什么挨了这顿打。”陈旭说，“我(wo)就和他分享了我(wo)的经历，让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我(wo)父亲是一个情绪超级稳(wen)定的人，我(wo)从小到(dao)大都没有挨过打。只(zhi)要他一个眼神(shen)过来，我(wo)就知道我(wo)这事做得(de)对不对。长大之(zhi)后其实有了很多被(bei)骂的经历，我(wo)用了10年时间才学会了坦然(ran)面对挨骂。”陈旭对刘(liu)康说，“对你而言，你的优势是在(zai)将来面临比较严厉的老(lao)师和领导时，你应对的能力可能比我(wo)好。”

刘(liu)康这次离开时，对陈旭说：“陈医(yi)生，做你的孩(hai)子应该很幸福。”

龟(gui)兔赛跑

与刘(liu)康同行，陈旭已经习惯了处理他的各种问题。而转机在(zai)不经意间到(dao)来了。

前两天，陈旭正在(zai)上班，手机突然(ran)振动了。刘(liu)康发来了一条信(xin)息：“陈医(yi)生，我(wo)拿到(dao)了美国心仪学校的offer，可以去想去的专业。非常感谢申请季的帮助(zhu)和陪伴。”

“感觉那一刻，作为(wei)医(yi)生我(wo)能忘掉所有的疲累，恨不得(de)给(gei)每个见到(dao)的人一个笑容，觉得(de)自己还(hai)能坚持出几年夜间门诊（这样同学们就可以放(fang)学后来就诊）。”陈旭说。

2月(yue)19日，刘(liu)康来复诊时，情绪非常好，但又有些担心：“我(wo)的offer是来得(de)比较早的，后面如(ru)果同学们拿到(dao)更好的offer时我(wo)觉得(de)我(wo)还(hai)是会很在(zai)意的，不知道会不会又崩溃？”

陈旭帮刘(liu)康分析：首先，之(zhi)前最差的结果是社(she)区大学，现在(zai)不会了；其次，目前拿到(dao)的offer不错，为(wei)以后申请硕士和博(bo)士学校提(ti)供了很好的基础，相信(xin)将来还(hai)有很好的机会；第(di)三，我(wo)们必须面对曾经走过的坎坷(ke)，因为(wei)有这一段坎坷(ke)，现在(zai)这个学校就是最好的结局，而同学们因为(wei)三年的努力和相对平稳(wen)的过程，也值得(de)对他们来说最好的offer，但是我(wo)们更应该能看到(dao)自己经历过的坎坷(ke)带给(gei)自己的成长。

“我(wo)们希望同学们都能够稳(wen)步前行。”陈旭说，“我(wo)告诉他，如(ru)果你像小兔子一样总(zong)想跑得(de)很快，那么可能就会像龟(gui)兔赛跑中的兔子遭遇挫折，因此希望你逐渐(jian)向小乌龟(gui)转移，每一步走得(de)慢一点、扎实一些，对你未必是坏事。”

两个阶段

再过几个月(yue)，刘(liu)康就要去留学了。

“现在(zai)这个孩(hai)子出去读书，让我(wo)比较放(fang)心。”陈旭说，“虽然(ran)药物治疗、心理支持都还(hai)需要持续(xu)更长时间，虽然(ran)他未来可能还(hai)会遇到(dao)困难，但是我(wo)相信(xin)他三年的治疗经历和成长，能够让他更从容面对他以后的人生。”

在(zai)陈旭看来，对刘(liu)康也好，对其他儿童(tong)青少年患者也好，在(zai)关注他们症状稳(wen)定的同时，还(hai)要关注他们的功能恢复情况(kuang)。前者指的是患者情绪稳(wen)定。后者指的是患者能够回(hui)归社(she)会。对孩(hai)子们来讲，就是恢复他们的学习功能，让他们能够重新回(hui)到(dao)自己的人生轨迹中。

“以前我(wo)们认为(wei)患者只(zhi)要症状稳(wen)定就好。上不上得(de)了学、能不能读进(jin)去书，不是应该重视的事情。”陈旭说，“现在(zai)对于精神(shen)疾(ji)病(bing)的治疗，尤其儿童(tong)青少年，我(wo)们不害怕(pa)他们带着(zhe)症状生存，而是担心他们蹲在(zai)家里出不来。如(ru)果无法回(hui)到(dao)学校，无法作为(wei)独立个体在(zai)社(she)会化群(qun)体中生存，治疗就是失败的。”

“比如(ru)刘(liu)康，在(zai)外地医(yi)院出院时症状已经相对稳(wen)定，然(ran)而功能恢复用了很长时间。”陈旭说，“每位精神(shen)科医(yi)生都清楚，仅仅给(gei)孩(hai)子吃药是不够的，如(ru)果不去关注那些可能影响他们的社(she)会心理因素，即使能达到(dao)临床痊愈(yu)了，再回(hui)到(dao)学校，仍然(ran)无法适应而出现病(bing)情波(bo)动。”

因此，陈旭认为(wei)，精神(shen)治疗一方面要注意药物治疗，稳(wen)定症状，一方面要维持长期的心理支持和康复干预，减少复发，以促进(jin)社(she)会功能恢复。“这是两个阶段，缺(que)一不可。”她(ta)说。（记者 熊建）

《人民日报海外版(ban)》（2025年02月(yue)25日 第(di) 09 版(b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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