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峰穿(chuan)着蓝色细格纹(wen)衬衫，看(kan)起来(lai)健康、儒雅，声音洪亮，如果不是这门课，没人会将他和癌症联系在一起。

这堂课以一封写(xie)于2013年的信开始。

当时作为初级保健医生，林彦峰为一位患有(you)慢性肾病的华裔老人治疗。老人近90岁高龄，家人想挽留他，说服他做透析。治疗一度让老人非常痛苦，林彦峰决定去和他的家人沟通，尊重老人的意愿，但“这意味着他会死去”。

在老人去世两(liang)周后，林彦峰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老人感谢林彦峰将他视为父(fu)亲般无微不至地照料。课堂上，他把这封信念给学生。在林彦峰看(kan)来(lai)，他们不仅仅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基(ji)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怀，他们建立了更紧密的连结。

林彦峰在“从诊断(duan)到对话”的课堂上

这种连结很多(duo)时候是稀(xi)缺的。林彦峰记(ji)得进(jin)入医学院的第一天，一位著名的神经学家带(dai)来(lai)了一名患者，在学生面前给他做了一些(xie)身体检查(cha)，并做出了罕见(jian)病的诊断(duan)。很多(duo)学生都赞(zan)叹着这位神经学家的医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林彦峰注意到，做身体检查(cha)时，患者似乎(hu)有(you)些(xie)痛苦。“医生把他带(dai)到这样一个奇(qi)怪的场合，当着那么多(duo)医学生的面弄疼了他，他感觉会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本应该是照顾(gu)好(hao)他们。”

曾经，成为医生并不是林彦峰的第一选择。受父(fu)亲影响，林彦峰本科和硕士在麻省理(li)工学院学习电气(qi)工程和计算机科学，之后从事了一年的商业咨询工作。但林彦峰发现不管在商业还是工程领域，他每天交流的对象都局限于这个领域的从业人员(yuan)。

在林彦峰看(kan)来(lai)，作为一名医生，可以跟不同背景、不同年龄的人打交道。最终，他选择辞职(zhi)，进(jin)入塔夫茨医学院读(du)博。在完(wan)成住院医师培训(xun)后，林彦峰于2005年进(jin)入斯坦福大学医学院任教，教授医学人文(wen)相关的课程，同时也是一名初级保健医生。

去年3月底开始，林彦峰出现反复干咳、气(qi)喘，最初他以为只是季节性过敏，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抗生素、激素、抗过敏治疗后，症状并没有(you)缓解(jie)。直到5月，X光片和CT扫描结果显示，他的肺(fei)部存在积液和肿块，经过活检，最终确诊四(si)期非小细胞肺(fei)癌。这是一种在中国不吸烟的人群中非常常见(jian)的肺(fei)癌。

癌细胞几乎(hu)扩散到林彦峰的全身。大脑、肝(gan)脏、脊椎，甚(shen)至皮(pi)肤，医生还在他的脑部发现五十个转移灶。

林彦峰说，“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同时也是一名患者，这是一段独(du)特的经历。”这门课程围绕不同的主题展开，包括诊断(duan)、心理(li)健康、护理(li)、精神关怀等，每周一次，持续十周。

“思考、记(ji)录，和别人交流你正在经历什么，对于医生和患者来(lai)说都是有(you)用的。”林彦峰说。

林彦峰在课程中讲述自己患肺(fei)癌的经历

当癌症降临

即便做了19年医生，当身体开始出现症状时，林彦峰也没有(you)第一时间将自己和癌症联系在一起。

课堂上，林彦峰在幻灯片上展示了自己的X光片和CT扫描结果。在那张脑部核磁共振成像上，零碎(sui)的斑点(dian)遍布其中，那是五十处大小不一的转移灶。最初看(kan)到结果时，林彦峰自己也感到震惊(jing)。

相较于其他人，林彦峰用了更短的时间确认自己患病。他在白板上演示，自己和其他人的差别。研究结果显示，从初次表现出症状，到进(jin)行医学成像检查(cha)，平均(jun)时长是289天，而林彦峰只用了六周。从X光检查(cha)到最终的诊断(duan)，他用了七(qi)天时间，而普通人的平均(jun)时长是43天。

有(you)学生提问，是什么拖延(yan)了进(jin)度？林彦峰转而问大家，自己确诊如此之快，有(you)哪些(xie)原因？学生们陆续答道，人脉、医学知识、住在大城市、保险(xian)、经济基(ji)础、工作灵活允许请假。

“还包括会讲英语，我见(jian)过一项都不占的患者。能拥有(you)上面这些(xie)，很大程度只能用幸(xing)运去解(jie)释。”林彦峰说。

并非人人都如此幸(xing)运，但大部分人跟林彦峰一样，在被确诊肺(fei)癌时就已经是晚(wan)期。“这和肺(fei)癌早期筛(shai)查(cha)策略有(you)关。”被林彦峰请进(jin)课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院“肺(fei)癌筛(shai)查(cha)计划”负责人娜塔莉·路易说。她介绍，传统(tong)的肺(fei)癌筛(shai)查(cha)更多(duo)聚焦于50岁以上并且吸烟的人群，像林彦峰这样未满50岁且不抽烟的人，早期没有(you)症状或症状轻微、不具(ju)典型(xing)性，也往往不是筛(shai)查(cha)的重点(dian)人群。

林彦峰的基(ji)因检测(ce)结果显示EGFR突变，这常见(jian)于亚裔、女性、非吸烟者。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医学肿瘤科主任希(xi)瑟·韦克利，也是林彦峰的肿瘤医生，在接受《斯坦福日报》采(cai)访时谈起她和林彦峰在去年一起策划的关于EGFR突变引起的肺(fei)癌的研究项目，“这种类型(xing)的突变影响了他和很大一部分没有(you)吸烟史的亚洲人。”

她认为林彦峰公开自己的治疗经历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任何人都有(you)可能患上癌症”，这也让人们能更关注癌症治疗。

作为一直致力于研究对亚裔人群影响突出的疾病的研究者之一，林彦峰自己现在也成了典型(xing)研究案例。之所以持续研究、关注亚裔群体健康情况，除了他在工作中接触了大量亚裔患者，更了解(jie)他们面临的医疗问题外(wai)，还有(you)另一个渊(yuan)源。

林彦峰说，很多(duo)药物的研究和临床(chuang)试验都是基(ji)于西方人群，而亚洲人的身体对药物的代谢方式不同，也会有(you)不同的药物反应。2018年，林彦峰曾给一位亚裔患者开过一种治疗痛风的常用药，这种叫嘌呤醇的药物让患者的皮(pi)肤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林彦峰从没处理(li)过这种情况。“他人很好(hao)，没有(you)责怪我。但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可以真正提高对这些(xie)问题的关注，不仅是针对在美国的亚洲人，而是占世界人口 60%的亚洲人。”

在那之后，他和同事创立了亚洲健康研究与教育(yu)中心，中心一直致力于亚裔人群的癌症风险(xian)研究。

化疗中的林彦峰（受访者提供）

与癌共生

从去年5月底开始，每隔三周，林彦峰要进(jin)行一次化疗。

四(si)期癌症不可治愈(yu)，只能控制。他选择的治疗方案是化疗和口服靶向药奥西替尼双(shuang)管齐下。一部分肺(fei)“塌陷”了，林彦峰常常感到气(qi)短。他的办公室(shi)在二(er)楼，但他不得不坐电梯。化疗带(dai)来(lai)身体反应，也带(dai)来(lai)焦虑，“每次感觉和正常人一样了，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就要进(jin)行下一次化疗，这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

伴随着治疗，持续十周的课程仍在继续。每周三下午，在穿(chuan)过校园和走廊去往教室(shi)的路上，林彦峰有(you)时不得不将思维从课程中短暂抽离(li)，想想是否应该提前吃点(dian)东西——化疗后他常感到恶心反胃、食欲减退(tui)、喉咙酸痛、疲惫，为了缓解(jie)这种情况，医生建议他少食多(duo)餐。

此外(wai)，癌症照料也成为这门课程中的重要一课。得知自己可能患癌时，他第一时间告知了准(zhun)备去日本出差的妻子。“我取消了出差，他说当医生告诉他诊断(duan)结果时，希(xi)望我在旁边。”林彦峰的妻子说。

每周陪林彦峰去看(kan)医生的时候，妻子克莉丝汀·陈都会带(dai)上一个笔记(ji)本，想要记(ji)录下看(kan)诊的内容，但很多(duo)时候她发现自己根本听(ting)不懂那些(xie)复杂(za)的医学术语。课程进(jin)行到第四(si)周，妻子作为照护者来(lai)到课堂上分享。她说，作为与患者关系如此亲密的人，同时也是照护者，会承(cheng)担很多(duo)情感上的压(ya)力，“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短期的事，但也一定要采(cai)取行动，带(dai)患者去接受治疗。”

“我说你不能再吃香(xiang)肠(chang)和红肉了，你现在要吃素。他的第一反应是你说啥？”克莉丝汀·陈说。全班大笑，林彦峰接道，“这不是我会吃的东西。”

玩笑背后是极尽(jin)琐碎(sui)的日常，他的妻子也曾有(you)感到沮丧的时刻，一顿饭精心准(zhun)备很久，尽(jin)可能搭配出健康又美味的样子，但很可能林彦峰的反应是，“我受不了这个味道”。“但你试过了，你最好(hao)以一种踏实的、着眼当前的心态去面对，会有(you)走弯路的时候，但是不必担心，我们会熬过去的。”克莉丝汀·陈说道。

林彦峰和妻子有(you)两(liang)个儿(er)子，一个13岁，一个17岁。林彦峰选择对孩(hai)子们坦诚自己的病情，“每一步我们都跟他们讲发生了什么，他们非常支(zhi)持我，一直想帮忙，也应对得很好(hao)。”

确诊之后，林彦峰对患者有(you)了更深的理(li)解(jie)——医生往往更关注检查(cha)、药物和治疗，但患者必须(xu)在治疗和日常生活中找到平衡。

确诊前，林彦峰每天工作的八小时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会议，最多(duo)时每半小时就会排一个会。确诊之后，为了治疗他不得不取消一些(xie)会议。但他仍没有(you)长时间休息，他不想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授课、看(kan)诊、研究……他仍旧享受为病人看(kan)诊的过程，每周保持一定的看(kan)诊量，即便在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他也只让同事帮忙代了两(liang)周的课程。

“我日复一日地继续过好(hao)我的生活，也许这也意味着我今(jin)天所做的事情会在我身后延(yan)续。”林彦峰说。

林彦峰在活动中指导来(lai)自斯坦福的亚裔美国医学生进(jin)行健康检查(cha)服务(wu)

“留给这个世界的信”

几个月前，林彦峰的脑部核磁共振检查(cha)显示已经没有(you)病灶了。2024年11月，课程进(jin)行到第八周，林彦峰的复查(cha)结果显示，治疗仍在起作用，肺(fei)部的结节缩(suo)小了，肝(gan)脏损伤也在变小，但骨骼的转移灶还在，结果不好(hao)评(ping)估(gu)。

林彦峰在课堂上说，“我心底有(you)这种希(xi)望，某天魔法(fa)出现，然后所有(you)的转移都消失了。”

课程结束前，林彦峰仍在坚持组(zu)合治疗。他把自己的靶向药盒带(dai)到课堂上，六个空瓶，一字排开。他说，每次从药店拿回一盒新药自己都会很开心，“说明这药还在起作用”。

维持日常给林彦峰带(dai)来(lai)一种确定性，但他也担忧着身体产生耐药性，或者现有(you)的治疗方法(fa)失效。

课堂上，客座教授讲授了癌症不同周期的治疗方法(fa)和效果。有(you)学生提问每种疗法(fa)的特点(dian)和前景，林彦峰也跟着问，治疗两(liang)年后产生耐药性怎么办？他开玩笑说，“我朋(peng)友有(you)这种情况，我帮他问一下。”

教授没能给出确定的回答，“一个是发现EGFR背后的机制，精准(zhun)跟进(jin)，一个是细胞为基(ji)础的免(mian)疫疗法(fa)，但这很难，还在开发”。这位教授谈到对未来(lai)的治疗方法(fa)的探索，“未来(lai)我们希(xi)望能控制免(mian)疫系统(tong)，让免(mian)疫系统(tong)起作用，主动和癌症抗争。”

现在，每三周一次的化疗仍在持续，但药量有(you)所减轻。癌症并没有(you)消失，林彦峰的肺(fei)部还有(you)两(liang)个结节，肝(gan)脏和骨头里也还有(you)癌细胞。他早已接受自己的病无法(fa)治愈(yu)，但也愿意相信，一年后或许就会有(you)新的治疗方法(fa)和技术。

“我目前的抗争处于一种稳定状态，我已经找到一种平衡。”林彦峰现在只参(can)与可以更快看(kan)到研究成果的短期研究项目。“那些(xie)不知道几年后会有(you)什么结果的项目，我尽(jin)量不接了。”

2024年12月4日这门课的最后一堂课结束，课程获得了4.96（满分5分）的学生评(ping)分。这是一个林彦峰从未听(ting)过的高分。这门课的助教之一Longsha Liu是一名医学生，他在接受《斯坦福医学》采(cai)访时说，这是 “一生仅此一次的课程”。林彦峰的经历让他有(you)种无助的感觉，“看(kan)着自己非常钦佩的人命运如此迅速地改变”。但他同样好(hao)奇(qi)，“这个人刚被诊断(duan)出癌症，他立刻想到的是什么呢(ne)？” 正是这样抱有(you)不同的好(hao)奇(qi)，许多(duo)学生在这十周里走进(jin)林彦峰的课堂。

这确实是一门仅此一次的课程。林彦峰说这门课只开一次，不会再开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课程录下来(lai)，在网上分享给更多(duo)的人，“因为我没什么更多(duo)可说的了”。

第一堂课时，林彦峰曾坦诚地跟学生说：“我很可能死于肺(fei)癌，或者由(you)它带(dai)来(lai)的其他疾病，在可能一年、两(liang)年或者五年之后，真的猜不到。”在某种程度上，“这节课就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信。”

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尝(chang)试新的事物。他想学画画，“虽然我画得很糟糕，完(wan)全算不上艺术家。”他知道可能有(you)人会想，你都快走到生命尽(jin)头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xie)（似乎(hu)无关紧要的）事呢(ne)？但林彦峰说，这就是他作为“人”的部分，也是属于他生活的一部分。（文(wen)中图片除标(biao)注外(wai)，均(jun)由(you)斯坦福大学亚洲健康研究与教育(yu)中心提供。石铭泽对本文(wen)亦有(you)贡(gong)献）

文(wen) | 北京青年报记(ji)者 佟晓宇 实习生 秦朗

统(tong)筹 | 计巍(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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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选 | 杜小溪

监制 | 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