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他在湖北监利的长江边，拿着网抄捞(lao)了整整两天后，在黄昏时捕获了一只从没见过的无爪蜉(fu)稚虫。这是国内发现的第二种无爪蜉(fu)，也是首次在长江干流发现的无爪蜉(fu)物种，他为之取名(ming)“苏轼无爪蜉(fu)”。

有网友觉得这是对古代文人的不敬。但在郑徐(xu)弘毅心中，这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缘分。公元1082年，北宋文人苏轼在月夜泛舟游长江赤壁矶后，咏出“寄蜉(fu)蝣(yo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近千年过去，长江中发现了深藏水底、羽化后浮(fu)出江面、短暂存活的新蜉(fu)蝣(you)物种。“虽无法(fa)考证古今蜉(fu)蝣(you)称呼的含义是否一致，但这句话(hua)把这一类群(qun)的中文名(ming)留在了人们的脑海中，为了纪念这点(dian)缘分，我们将该新种以‘苏轼’命名(ming)。”郑徐(xu)弘毅说。　

2023年5月，在实验室的饲养缸内，刚刚羽化的苏轼无爪蜉(fu)雌亚成虫。

找不到的成虫

郑徐(xu)弘毅已探索昆虫分类六年多，在他眼中，新发现的这只虫子是“最可爱(ai)的蜉(fu)蝣(you)”。

存活在水中的低龄期(qi)稚虫，身体短短的，肥嘟嘟、毛茸(rong)茸(rong)，它的头部几乎是扁的，有三对足，但爪已经退化，因此只能生存在细腻的沙子或淤泥中，靠着足辅助前行。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2019年。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jiu)所(suo)找到郑徐(xu)弘毅的导师周(zhou)长发教授，提供了一枚在长江中发现的无爪蜉(fu)标本。这是他们进行长江底栖生物调查(cha)时，用采泥器拿到的。

它长得很特别，郑徐(xu)弘毅想(xiang)看看这到底是什么(me)物种。

2023年2月，他和一位本科同学来到湖北监利的长江干流，找到一片(pian)容易采集活体蜉(fu)蝣(you)的沙滩。

沙滩一望(wang)无际，有几公里长，走到水边也要花十多分钟，郑徐(xu)弘毅心里没底，“如果这个种的密度(du)不高，接下来完全就是在大海捞(lao)针。”他穿着水裤下水，用抄网挖起沙子，一点(dian)点(dian)地寻找。

捞(lao)了两天，一直不见那只小虫子。

第二天，夕阳洒在积雪的江滩上，江水越来越冷，他在最后一网沙子里发现了一只仅几毫米的低龄无爪蜉(fu)稚虫。

郑徐(xu)弘毅赶(gan)紧把它放到盛有酒精的小药(yao)瓶里，做(zuo)成标本。这只稚虫给了他们继续下去的信心，2023年，他和几位同学三次前往那片(pian)沙滩，带回了一些活的稚虫，在实验室饲养。

但他们始(shi)终没有在野外(wai)发现成虫的踪迹。

这是因为，羽化后的蜉(fu)蝣(you)存活时间短，有的是一两个小时，有的仅几分钟。

在生物学研究(jiu)里，羽化是一个昆虫进化阶段的学名(ming)。其实，蜉(fu)蝣(you)的寿命并不算短，一般是几个月到一年，有的甚至能活几年，但它们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水下。羽化后，无翅的稚虫变成长出翅膀的成虫，从此脱离水底生活，交配(pei)、繁(fan)殖，之后死去。

“苏轼”与“无常”

随着稚虫一同被(bei)带回实验室的，还有塞在郑徐(xu)弘毅书包里的32斤江沙，作为这些虫子们新的栖息地。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发现，一只死去的雌虫静静地趴在饲养缸的水面上。他们终于获得了第一个有翅阶段的标本。这只雌性亚成虫的翅脉软，飞(fei)行能力不强。

新发现昆虫物种大多由发现者命名(ming)，郑徐(xu)弘毅决定给这种无爪蜉(fu)起名(ming)为“苏轼”。宋神宗(zong)元丰(feng)五(wu)年（公元1082年），苏轼在游览长江湖北段的赤壁矶后写下《赤壁赋》，这里也是该物种的分布区域。

在昆虫分类学中，用人名(ming)给新发现的物种命名(ming)，是一种普遍的方式，算是一种“致敬”。比如，在《世界生态学》2021年刊登的一篇学术文章中，一种在四川(chuan)发现的叉襀（jì）科新物种正(zheng)式以胡歌、古天乐的名(ming)字命名(ming)为“胡古叉襀”。文章的摘要提到，这是为了感谢两人对中国西部山区环境保(bao)护与基(ji)础教育事业的贡献。

2024年，郑徐(xu)弘毅为第一作者、介绍新发现物种苏轼无爪蜉(fu)的论文发表。今年2月12日，中国昆虫学会昆虫分类区系专业委员会公布了“2024年度(du)中国十大昆虫新物种”名(ming)单(dan)。其中，苏轼无爪蜉(fu)成为名(ming)单(dan)上的第一个新物种。

这个名(ming)字带来了不少争议，有人觉得这是对苏轼的不尊重。

郑徐(xu)弘毅没太在意这些。他用苏轼来命名(ming)，本是想(xiang)着在几重缘分之下，表达对苏东坡的敬意，“我没有抱着炒作的心来起这个名(ming)字，但通过争论能让大家了解到这个物种，也算一种科普了。”

和在网上引(yin)起争议不同，苏轼无爪蜉(fu)的出现，倒是让昆虫圈子里的同行眼前一亮。不过，这主要也不是因为名(ming)字，“而是因为这个物种本身形(xing)状(zhuang)奇(qi)特，而且是在长江干流发现的。据我了解，目前在长江中下游干流发现的大型蜉(fu)蝣(you)种类只有大约3种。”郑徐(xu)弘毅说。

参与这次“2024年度(du)中国十大昆虫新物种”评选的，还有郑徐(xu)弘毅之前发现的无常鲎（hòu）蜉(fu)。

形(xing)态奇(qi)特、高稀有度(du)、习(xi)性神秘的鲎蜉(fu)科成虫，此前在亚洲尚未被(bei)发现和报道。

2022年，郑徐(xu)弘毅和同学们在云南怒江进行本科毕业采集大作战，在一个服务区休息时，他注意到灯下草(cao)丛里，一只四节蜉(fu)被(bei)困在蜘蛛网上。“不会是鲎蜉(fu)吧”，郑徐(xu)弘毅脱口(kou)而出。另一个同学用相机把它拍下来，几个人盯着显示(shi)屏，放大再放大，仔细研究(jiu)。

他们看到这只虫子有呈(cheng)扇面状(zhuang)、无横脉的前翅翅脉，以及一对后翅。他们确认(ren)，这是一只鲎蜉(fu)的成虫。

于是，几人原地架灯，诱捕其他鲎蜉(fu)，但一直等到凌晨(chen)也没有收获。早上6点(dian)左右，他们看到周(zhou)边有一些新鲜的鲎蜉(fu)尸体，推测鲎蜉(fu)或许在后半夜羽化，于是决定改变诱捕时间。

第二日，500瓦的高压汞灯从凌晨(chen)4点(dian)一直亮到了东方渐白(bai)，清晨(chen)6点(dian)左右，一些身长3毫米的小虫落在了他们眼前。短时间内，先是一群(qun)白(bai)色的小精灵(ling)忽(hu)地占领了灯诱布，在上面疯狂地旋转、打滚，蜕下一层皮，然后躺(tang)倒在地上，走向生命的终点(dian)。在上百只白(bai)色鲎蜉(fu)中，有两三只黑色的稍大鲎蜉(fu)。

一开始(shi)，他们以为那是两个物种，后来检查(cha)发现，它们分别是雌虫和雄(xiong)虫。郑徐(xu)弘毅和同学们开玩笑说，这两个颜色像民间传说中的“黑白(bai)无常”，于是，他们给这一新物种起名(ming)“无常鲎蜉(fu)”。

所(suo)谓无常，也与蜉(fu)蝣(you)羽化后的短暂生命有关。

“长江飞(fei)花”

发现新的昆虫物种，对郑徐(xu)弘毅来说，不是一件稀奇(qi)的事情。

他的学术研究(jiu)集中在昆虫分类学，包括物种名(ming)称的校正(zheng)、发现新的物种、了解不同物种间的关系等，目前，他已发现了十多种新的昆虫物种。

一年中，他有大半时间在户外(wai)，跟(gen)标本和活体打交道，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乐趣(qu)。郑徐(xu)弘毅从小就喜欢动(dong)物，尤其是形(xing)态多变的昆虫。

平时出门，他总留心观察蜘蛛网、花、树(shu)叶、草(cao)丛还有石头，这些地方可能藏着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家里的窗台也不能放过，因为这里总有苍蝇、蚊子、甲虫、蝴蝶等昆虫的尸体；灯更是常常带来惊喜，趋光(guang)性比较强的甲虫、蛾子是光(guang)影的常客。

郑徐(xu)弘毅会随身在包里带着相机和小玻璃瓶，遇到虫子，就把它们装进去，带回实验室研究(jiu)一番。

作为研究(jiu)对象的蜉(fu)蝣(you)，在郑徐(xu)弘毅心中有其神秘和浪漫的一面。

比如苏轼无爪蜉(fu)。在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中，它深藏在某段河流的底部，是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

一年内的几天里，密布在河底的小虫子们，会集中羽化、交配(pei)繁(fan)殖，然后再陷入一整年的沉寂。

羽化季的蜉(fu)蝣(you)有时铺满河面，或被(bei)灯光(guang)吸(xi)引(yin)，铺满桥梁和道路，成就河流上的壮观一幕，郑徐(xu)弘毅称之为“长江飞(fei)花”。

他在描述这一场景时写道：人们对蜉(fu)蝣(you)的印象是“朝生暮死”，苏轼无爪蜉(fu)的生命则可能是按分钟计算。每一年的某个时间段，在晨(chen)曦微露，抑或日落西山之时，它们的身躯会布满江河，成就一场鸟和鱼类的盛宴，然后又瞬间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