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的政(zheng)治(zhi)设计，如今看上去(qu)有些霸蛮。先王们想要的不是“君权神(shen)授”或(huo)“政(zheng)教合一(yi)”，而(er)是直挺挺硬邦邦地宣称(cheng)自(zi)己就是神(shen)灵，是天上某位(wei)主神(shen)的人(ren)间化身(shen)。其(qi)政(zheng)权，当然也就是天庭的派出机(ji)构，冒犯王权，就是挑战天庭。因而(er)古埃及平民与王族(zu)之间的区分，不是贫富，不是文野，也不是尊卑，而(er)是人(ren)与神(shen)两个不同的物种，二者间不可逾越。先王们要将如此生硬蛮横的故事讲下去(qu)，让人(ren)信，除了靠祭(ji)司们装(zhuang)神(shen)弄鬼，还得有一(yi)套规(gui)矩与律令落地支撑。首先就是婚配，天神(shen)只能(neng)和天神(shen)交媾生育(yu)，才能(neng)保证每位(wei)国(guo)王种系纯正，来路可靠。如此，国(guo)王就不能(neng)据普天之下莫非王偶来搞海选了，王后(hou)只能(neng)从(cong)王族(zu)近(jin)亲中选配。于(yu)是便有了兄与妹、弟与姊，甚至叔父与侄女、舅父与甥女结合的夫妻。世代相姻的近(jin)亲繁殖，必然导致(zhi)基因变异、生命力衰退。到(dao)了古王国(guo)晚期，病弱、短命的王位(wei)继承(cheng)者越来越多，极大伤害了王族(zu)作为天神(shen)化身(shen)的公共信誉(yu)，甚至使之日渐(jian)沦为一(yi)个不攻自(zi)破的笑(xiao)话。及至佩(pei)皮一(yi)世，他把这事看得很重(zhong)，于(yu)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破天荒娶了一(yi)位(wei)平民女子为后(hou)。佩(pei)皮二世是否(fou)就是这桩惊世骇俗婚姻的伟大成果，至今不可确考。但其(qi)强大长久的生命与牢固漫长的执政(zheng)期，却是埃及六千年史上绝无仅有的。

佩(pei)皮二世既说不上荒淫无度(du)，也算不上离经(jing)叛道。相比一(yi)世，他更(geng)谨守祖(zu)制，勤勉为政(zheng)。他甚至没有跟进佩(pei)皮一(yi)世，迎娶平民女子为后(hou)，而(er)是像先祖(zu)那样，老老实实娶了自(zi)己的姐姐和妹妹。他也遣使睦邻，驻兵戍边；他也造塔敬神(shen)，激励农桑。但其(qi)作为一(yi)位(wei)国(guo)王的般般努力，却抵不过尼(ni)罗河水的逐年减少，河谷绿(lu)洲的逐年歉收；抵不过三面边境的连年烽火，环伺蛮族(zu)的连年进犯……

确实，佩(pei)皮二世活得太长久了！准确地说，是作为国(guo)王活得太长久了！大臣们一(yi)代一(yi)代死(si)去(qu)，世袭顶替到(dao)身(shen)边的，永远是一(yi)张张稚(zhi)嫩而(er)陌生的面孔；子孙们也一(yi)辈一(yi)辈死(si)去(qu)，怯生生来到(dao)跟前的，永远是一(yi)双双无望而(er)怨怼的眼睛。王宫里进进出出的人(ren)，不知道王座上那个半神(shen)半人(ren)的生命，已经(jing)活了多久，还将活多久。他们唯一(yi)可以(yi)肯定(ding)的，就是自(zi)己一(yi)定(ding)活不过他。子孙们开始逃离王宫，既然继位(wei)无望，那就不如另筑一(yi)座宫殿及时行乐；大臣们开始逃离王城，既然谁也走不近(jin)君王，那就不如躲得更(geng)远些，免得在他身(shen)边被看不顺眼甚至被猜忌；连祭(ji)司们也逃往外地修建宅院，不再(zai)迷(mi)恋那座神(shen)圣的祭(ji)坛：几乎所有的权豪势要都选择了远离。偌(re)大的一(yi)座王宫，除了四壁摇曳的灯影，就是不知从(cong)何处吹来的阴森凉风。日夜陪伴老国(guo)王的，只有看上去(qu)空荡荡，感(gan)觉上沉甸甸的无边寂(ji)寞。他当然可以(yi)颁旨令祭(ji)司、大臣，令所有逃离的人(ren)都回(hui)城宫，可即使都来了，又能(neng)说些什么呢？那背书(shu)似(si)的曲意奉承(cheng)和虚伪祝福(fu)，除了平添高处不胜寒(han)的另一(yi)种寂(ji)寞，绝对暖不了自(zi)己的心(xin)。其(qi)实他早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neng)同他说话的，只有他自(zi)己。只要他还活着，就必定(ding)活在寂(ji)寞里，那种生命与权力纠缠的无边寂(ji)寞里。

古埃及有执政(zheng)满三十年便举(ju)办盛大庆典的传统，但多数的国(guo)王，都无福(fu)享受这份无上的尊荣。能(neng)举(ju)行两次大庆的，自(zi)然是凤毛麟角，而(er)能(neng)举(ju)行三次的，亘古至今，只有佩(pei)皮二世一(yi)人(ren)。此时他已九十六岁(sui)，当浩浩荡荡的人(ren)群将他和神(shen)像一(yi)并抬(tai)起，行进在宽阔(kuo)的尼(ni)罗河谷，他抬(tai)眼望了望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又低头看了看缓(huan)缓(huan)流淌的尼(ni)罗河水，慢慢闭上双眼。人(ren)们不知道他是在人(ren)声鼎(ding)沸中沉沉入睡了，还是陷入了对遥远往事的无尽回(hui)想。总归不会有人(ren)猜想，他们的国(guo)王是不是寿终了。谁都相信，他还能(neng)活得更(geng)久长！

其(qi)时，古老的埃及也像这位(wei)昏昏欲睡的国(guo)王，在漫长的寿命中渐(jian)渐(jian)衰老，摇摇晃晃跌入另一(yi)个时代。设想：佩(pei)皮二世若是一(yi)位(wei)锐(rui)意变革、开拓新局的君王，这近(jin)百年的执政(zheng)时间，应该足够他挽狂澜于(yu)既倒吧？如不是他一(yi)人(ren)执政(zheng)近(jin)百年，其(qi)间又是否(fou)能(neng)碰上一(yi)两位(wei)中兴之君，使国(guo)家再(zai)现辉煌？古王国(guo)晚期的埃及，究竟需要百年执政(zheng)的佩(pei)皮二世，还是另几位(wei)更(geng)年轻的国(guo)王？佩(pei)皮二世究竟是一(yi)位(wei)稳健老到(dao)的明君，让国(guo)家苟延残喘近(jin)百年，避免了断(duan)崖式的败亡，还是一(yi)个尸位(wei)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昏君，耽误了埃及“返老还童”的最后(hou)机(ji)遇(yu)？

一(yi)位(wei)百岁(sui)之君的寂(ji)寞，与一(yi)个六千年古国(guo)的寂(ji)寞，会是同样的不可承(cheng)受吗？于(yu)我而(er)言，应该会更(geng)恐惧百年执政(zheng)的那一(yi)种。

二、几乎所有罗马君主都在找：人(ren)民在哪里

《罗马元老院与人(ren)民——一(yi)部古罗马史》

玛丽·比尔德 著

“喀提林啊，你(ni)要考验我们的耐心(xin)到(dao)什么时候？”

这是西塞罗一(yi)生最著名的演说的开篇。作为古罗马时代重(zhong)要的金句，它在拉丁语世界流行了两千年。

公元前65年11月8日，在罗马城中的朱庇特神(shen)庙（传说此庙为罗马创立者罗慕路斯因祈神(shen)应验而(er)建），罗马执政(zheng)官西塞罗面对元老院三百多名元老，义正词(ci)严地揭露一(yi)场针对他的谋(mou)杀和企图毁灭罗马城市的阴谋(mou)。被指(zhi)证者，是坐在对面的喀提林，一(yi)位(wei)两度(du)与其(qi)竞选罗马执政(zheng)官的政(zheng)治(zhi)宿敌。

喀提林出生于(yu)货真价实的蓝血家族(zu)，其(qi)门第，高贵到(dao)能(neng)与罗慕路斯扯上关系。与之相比，西塞罗只是罗马城边一(yi)个地主家的儿(er)子（一(yi)说祖(zu)上也曾(ceng)出过骑士(shi)）。靠着聪颖与苦(ku)读，尤(you)其(qi)是“王侯(hou)将相宁有种乎”的宏伟志(zhi)向，他逆(ni)天改命，成了罗马最出名的律师；又凭借高超的政(zheng)治(zhi)手腕和天才的演说能(neng)力，他挤进了元老院，且在执政(zheng)官竞选中连胜两任。到(dao)了西塞罗时代，罗马的执政(zheng)官，不再(zai)由元老院指(zhi)任，而(er)是由市民选举(ju)。出身(shen)寒(han)素的西塞罗能(neng)获胜，当然是人(ren)民的胜利。而(er)被人(ren)民抛弃的喀提林，不仅丢失了民心(xin)，且为竞选耗尽了家财(cai)，陷入困境，因此决定(ding)铤而(er)走险。

西塞罗出示了喀提林策划暗杀的书(shu)信，以(yi)及他企图毁灭罗马城的证据。他言之凿凿，雄辩滔滔，不仅使喀提林阴谋(mou)败露，而(er)且让他面临审判。喀提林趁乱(luan)逃到(dao)城郊，组(zu)织起一(yi)支反叛军队，以(yi)人(ren)民的名义与罗马军团作战，最终战死(si)疆场。有趣的是，喀提林在城外率领人(ren)民浴血奋战，西塞罗在城内代表人(ren)民宣判阴谋(mou)参与者死(si)刑。尽管这一(yi)宣判未经(jing)审理，有违法(fa)律，但人(ren)民依然满城欢庆，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高呼(hu)西塞罗为“罗马之父”。

那是西塞罗最高光的时刻！这个著名的哲学家、祭(ji)司、执政(zheng)官、律师、诗人(ren)和雄辩家，被人(ren)民拥戴为“当代罗慕路斯”“罗马之城的伟大守护(hu)者”。然而(er)，西塞罗做梦也不曾(ceng)想到(dao)，仅仅五年后(hou)，他就被踢出了元老院，被放(fang)逐到(dao)了距罗马千里之外的蛮荒地界。人(ren)民似(si)乎幡然醒悟：西塞罗当初处死(si)喀提林的同谋(mou)，未走正常的审判程序，这完全违背了人(ren)民的意志(zhi)，践踏了人(ren)民的权利！没人(ren)还记得，自(zi)己也曾(ceng)为这个“果断(duan)英明”的决定(ding)激情澎(peng)湃，三呼(hu)万岁(sui)。

后(hou)来是恺撒，虽未执杖称(cheng)帝，但架(jia)空，甚至实质上废弃了元老院。形式上虽有所谓的“三头同盟”，实际上朝纲独断(duan)。元老院失去(qu)了更(geng)多权力，人(ren)民却更(geng)拥戴这位(wei)大权独揽的执政(zheng)官。再(zai)后(hou)来，元老院元老布鲁图斯杀了恺撒，恺撒的指(zhi)挥官安东尼(ni)杀了西塞罗，其(qi)间都有民意的鼓动，至少，他们都高举(ju)了人(ren)民这面旗帜。公元前44年，西塞罗的头颅和右(you)臂被送回(hui)罗马，钉在城中广场，汹涌的人(ren)民义愤填膺，争先恐后(hou)凌辱其(qi)残缺的尸体，狂欢通宵达旦。

在罗马元老院盛极而(er)衰的一(yi)百年里，“人(ren)民”是一(yi)个戏份很重(zhong)却又面目含混的政(zheng)治(zhi)主角。每一(yi)场重(zhong)要的戏码，都被人(ren)从(cong)台后(hou)推至台前，声嘶力竭地表演，但直到(dao)剧终，你(ni)也说不出人(ren)民是谁，人(ren)民在哪里，人(ren)民属于(yu)谁（是西塞罗还是喀提林，是元老院还是执政(zheng)官，是共和还是帝制）。人(ren)民上演的，究竟是历史悲剧还是人(ren)间喜剧。

如果作为一(yi)种政(zheng)治(zhi)学意义上的追(zhui)问，这串问题显得陈(chen)旧迂腐而(er)且没有答案。但作为一(yi)位(wei)历史学家，针对某一(yi)段具体的历史如此发问，就显得有趣并有了价值，就像《罗马元老院与人(ren)民》一(yi)书(shu)的作者，玛丽·比尔德所做的那样。

比尔德是英国(guo)著名的古典学家，一(yi)度(du)是剑(jian)桥唯一(yi)的女性古典学教授。其(qi)著作，考据功力深湛，质疑精神(shen)执拗，为史学界所推崇(chong)，同时又以(yi)其(qi)卓越的历史还原力和生动风趣的叙述，为阅读界所追(zhui)捧。她(ta)是一(yi)位(wei)名副其(qi)实的畅(chang)销书(shu)作家、学术网红和破圈(quan)教授。比尔德的史学观旗帜鲜(xian)明：历史写(xie)作，就是一(yi)场与史事、文物和历代史学家的持续对话。这种对话的结果，或(huo)是更(geng)加明晰，或(huo)是更(geng)加疑惑，但这两者都不重(zhong)要，重(zhong)要的是对话的过程。比尔德常在书(shu)中摆出自(zi)己的结论，同时也摆出自(zi)我的质疑。读她(ta)的著作，你(ni)不仅能(neng)愉(yu)悦(yue)地分享其(qi)在古代史中寻找到(dao)的思想灵光，还能(neng)陪伴她(ta)一(yi)路寻寻觅觅。

《罗马元老院与人(ren)民》的书(shu)名，来源于(yu)罗马一(yi)个最常见的字母组(zu)合——SPQR，这是Senatus Populus Que Romanus的缩(suo)写(xie)，直译即罗马元老院与人(ren)民。罗马人(ren)将这个缩(suo)写(xie)绣在军团鹰旗上，铸在下水井(jing)井(jing)盖(gai)上，甚至刻在垃圾桶(tong)上，而(er)且这种传统，自(zi)公元前一(yi)二百年就滥觞了。这究竟是古罗马人(ren)的政(zheng)体广告，还是执政(zheng)箴言？或(huo)许都是。无论元老院与人(ren)民这两个政(zheng)治(zhi)角色，在历史演进中是否(fou)真正权力对等，是否(fou)也曾(ceng)“越俎代庖”，或(huo)者“挂羊头卖狗(gou)肉”，但能(neng)将人(ren)民与元老院赫然并列，于(yu)大街小(xiao)巷(xiang)向市民宣告和承(cheng)诺，作为一(yi)种历史政(zheng)治(zhi)现象，已经(jing)具备了可深入研究的价值。尽管执政(zheng)者与人(ren)民，是任何一(yi)种政(zheng)体的基本关系，但古罗马的体制，至少是一(yi)种开创性的平衡实验。比如几乎在同样早的时代，孟子就提出了君轻民贵的民本思想，并辅之以(yi)一(yi)套仁政(zheng)的执政(zheng)理念。但说到(dao)底，那只是思想家的案头学说，教育(yu)家的课徒教案，算不上是一(yi)种治(zhi)理国(guo)家的制度(du)运行。

人(ren)民作为一(yi)种流动不羁却又无所不在的社会力量，究竟在古罗马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其(qi)实比尔德也难以(yi)给出明确的结论，在这部著作中，她(ta)的疑惑依旧比确定(ding)多。但她(ta)以(yi)丰满的历史细节(jie)、生动的历史场景(jing)，向我们展示了这一(yi)问题的政(zheng)治(zhi)复杂性和历史具体性，逼使我们沉溺其(qi)中寻找自(zi)己的答案。这种沉溺和寻找，或(huo)许能(neng)让我们远离当代政(zheng)治(zhi)逻辑和语境，在更(geng)深远的维度(du)上，独立思考“人(ren)民”一(yi)词(ci)在现实中应有的处境与使命。

毕竟，我们不是为了活在历史中。

三、帝国(guo)是怎么炼成的

《哈佛(fo)中国(guo)史》

卜正民 主编

公元前239年，咸阳城集(ji)市的大门口，发生了一(yi)件万众瞩目的异怪事。吕不韦将刚刚编纂完成的《吕氏(shi)春秋》，齐刷刷摆在了集(ji)市门口，并在大门上挂了一(yi)个装(zhuang)有千金的袋子，悬赏能(neng)为《吕氏(shi)春秋》增(zeng)删一(yi)字的人(ren)。集(ji)市原本每天车拥人(ren)挤，如今有了这千金悬赏，自(zi)然更(geng)是熙熙攘攘，水泄不通。是否(fou)真的有人(ren)领到(dao)了这笔(bi)赏金，史书(shu)未载，但吕不韦《吕氏(shi)春秋》编纂完成的消息，却全咸阳城及至秦地全境，尽人(ren)皆知了。

当然，也有人(ren)觉得不可思议：吕不韦广罗各家各派的名师大家，收为门客，闭门编纂，费时六年，终成一(yi)部博(bo)大精深的旷世奇书(shu)，按理当献(xian)于(yu)朝廷，供于(yu)太学，现今置于(yu)屠狗(gou)宰牛、售鱼鬻虾(xia)、引车卖浆之徒云集(ji)的大市场，且悬赏千金以(yi)求修正，怎么说，都觉得南辕北辙找错了地方。但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吕不韦，要的就是这个广告天下的轰动效果。他当然知道集(ji)市不会有几个真读书(shu)的人(ren)，但那地方人(ren)多嘴杂，什么事都长了腿似(si)的，传得又快又广。他编这部书(shu)，可不是给学究们放(fang)在案头作研究，而(er)是给即将诞生的一(yi)统帝国(guo)，提供治(zhi)国(guo)理政(zheng)的思想资(zi)源、文化蓝本和精神(shen)指(zhi)引。他要以(yi)史为鉴，为新生的帝国(guo)制定(ding)一(yi)套思想文化的治(zhi)国(guo)纲领。所以(yi)这部书(shu)不能(neng)走藏之名山、束之高阁(ge)的传统路径，必须即行刊布于(yu)天下。

纵观吕不韦一(yi)生，就没干过一(yi)件入不了眼的小(xiao)事。即使用了蝇营狗(gou)苟的手段，谋(mou)求的也是经(jing)邦济(ji)世的大事。他将身(shen)怀六甲的赵姬献(xian)给始皇帝他爹（一(yi)说），谋(mou)的是改朝换代的大局；他将身(shen)怀异秉的嫪毐(ai)献(xian)给始皇帝他娘，躲的是身(shen)首异处、门灭九族(zu)的大祸；他将身(shen)怀异术的李(li)斯献(xian)给始皇帝，立的是辅佐其(qi)江(jiang)山一(yi)统的大业……吕不韦早就预料了自(zi)己的失宠、失势，甚至命祭(ji)帝国(guo)的结局，所以(yi)他焚膏继晷地编辑这部经(jing)天纬地的大书(shu)。因为只有他意识到(dao)，呼(hu)之欲出的帝国(guo)，需要一(yi)套与之一(yi)同诞生的思想文化经(jing)典。纵世上饱学之士(shi)、天纵之人(ren)齐聚秦境，也只有他才能(neng)举(ju)旗担纲这部国(guo)之大书(shu)。因为这件事需要的不是学问，不是才华，甚至不是包容百家的气度(du)，而(er)是格局、见识、理想，是缔造天下一(yi)统大帝国(guo)的豪气和方略。《吕氏(shi)春秋》完成四年后(hou)，吕不韦饮鸩自(zi)尽。他应该是面带微笑(xiao)而(er)去(qu)的，因为他一(yi)生为之殚精竭虑的帝国(guo)，此时已雄浑(hun)喷薄于(yu)方圆九州。常说人(ren)生为一(yi)大事来，而(er)吕不韦的所为之事，才是亘古至今真正的中华大事。

更(geng)早谋(mou)图秦国(guo)霸业的人(ren)中，功绩显赫者，首推商鞅。是他用一(yi)套完整的扶农强军政(zheng)策，将秦国(guo)变革为一(yi)个粮足兵壮、武器精良的军事强国(guo)。虽然作为改革者，他最终被车裂，但其(qi)改革的思想和变法(fa)的成果，悉数被后(hou)来的当政(zheng)者继承(cheng)。决定(ding)秦国(guo)能(neng)否(fou)成为帝国(guo)的是商鞅，决定(ding)何人(ren)何时缔造帝国(guo)的是吕不韦，决定(ding)创立一(yi)个怎样的帝国(guo)的是始皇帝。

至今令人(ren)不解的是，吕不韦一(yi)生思维缜密、手段凌厉，知其(qi)不可为而(er)为之，卧薪尝胆(dan)成就绝世功业，可他骨(gu)子里，信奉与推崇(chong)的却是老庄哲学。在诸(zhu)子百家中，他选择了道家作为《吕氏(shi)春秋》的思想统领，倡明未来治(zhi)理帝国(guo)的文化精神(shen)，应是顺应天道、无为而(er)治(zhi)。吕不韦所为之事尽显法(fa)家手段，所求之道却是黄老学说，这究竟是一(yi)种无可奈何的撕裂，还是一(yi)种奇妙无比的融汇？是他觉得立国(guo)须用法(fa)家的峻法(fa)厉刑，治(zhi)国(guo)却需用道家的无为而(er)治(zhi)？或(huo)者他已从(cong)秦国(guo)施(shi)行法(fa)家的迅疾(ji)崛起中，看到(dao)了官逼民反的深重(zhong)危机(ji)，企图用这部探讨治(zhi)国(guo)之道的著作，隐晦(hui)地对始皇帝进行提醒与规(gui)劝？若真如此，作为帝国(guo)的谋(mou)划者与催生者，吕不韦用心(xin)之深邃(sui)，用情之恳切，真是可鉴天地，可昭日月。意气风发的始皇帝，自(zi)然是听不进这一(yi)番劝导，理会不了这一(yi)份苦(ku)心(xin)的，他义无反顾(gu)地在法(fa)家的道路上疾(ji)进，于(yu)是，便有了辉煌而(er)短命的大秦帝国(guo)。假如当初始皇帝听取了吕不韦的想法(fa)，将道家作为帝国(guo)的文化思想，大秦帝国(guo)会如此匆促而(er)亡吗？而(er)一(yi)个施(shi)行无为而(er)治(zhi)的大秦帝国(guo)，又会是一(yi)副怎样的样子？会像大唐(tang)帝国(guo)那般强大繁荣吗？由此肇始的中华帝国(guo)传统，又该如何书(shu)写(xie)和延续呢……

如果没有大汉(han)帝国(guo)的果断(duan)接续，中国(guo)人(ren)的帝国(guo)梦想，或(huo)许早就破灭在了秦代。汉(han)代坚(jian)定(ding)继承(cheng)了大一(yi)统帝国(guo)的体制，并吸取了秦帝国(guo)的教训(xun)，打造了第一(yi)个中华帝国(guo)的完备、成熟版本。大汉(han)帝国(guo)的政(zheng)治(zhi)家们，既没有接受吕不韦推荐的道家，也没有继承(cheng)始皇帝施(shi)行的法(fa)家，而(er)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以(yi)儒家精神(shen)治(zhi)国(guo)的思想文化传统，并以(yi)此深远影响了中华帝国(guo)史。回(hui)望两千三百年中的各个帝国(guo)，分别由法(fa)、儒、道三家思想轮番主宰，但无论谁主其(qi)位(wei)，都是一(yi)家统领，其(qi)余并存(cun)，或(huo)者罢而(er)不黜，发挥潜在影响。

《吕氏(shi)春秋》是否(fou)影响了大唐(tang)帝国(guo)？如果是，那也没枉费吕不韦的一(yi)番心(xin)血！

诱使我作以(yi)上讨论的《哈佛(fo)中国(guo)史》，严谨地说，只能(neng)算一(yi)部《中华帝国(guo)史》。如果要冠以(yi)“中国(guo)史”之名，是断(duan)然不可以(yi)如现在这般从(cong)秦汉(han)起笔(bi)的。中国(guo)史与中华帝国(guo)史之间，差不多存(cun)在两千年的时间差。这一(yi)点，任何一(yi)位(wei)历史学家也不可以(yi)忽视。所以(yi)定(ding)下这个书(shu)名，大抵是为了和《剑(jian)桥中国(guo)史》打个擂台，或(huo)者蹭蹭热度(du)。然而(er)哈佛(fo)作为世界知名学府，其(qi)出版社素以(yi)学术严谨蜚声，如此操作确乎有点跌损身(shen)份。其(qi)实就叫《中华帝国(guo)史》，或(huo)者《哈佛(fo)中华帝国(guo)史》，既名实相称(cheng)，又独特醒目。或(huo)许与费正清、崔德瑞相比，卜正民、陆威仪、库(ku)恩、罗威廉等新生代的汉(han)学家，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因而(er)难免装(zhuang)怯作勇。其(qi)实着眼中国(guo)作为一(yi)个大帝国(guo)的历史，对读者是有特别意义的。虽然中国(guo)也产生过小(xiao)国(guo)寡民的政(zheng)治(zhi)思想，但大一(yi)统的帝国(guo)还是历朝历代的理想和追(zhui)求。即使是那些衣不蔽(bi)体、食不果腹的平头百姓，谈及国(guo)事，依然以(yi)一(yi)统天下的帝国(guo)为荣耀。

如果希望了解中华帝国(guo)的理想赓(geng)续和治(zhi)理变革，这部六卷本的史书(shu)是值得一(yi)读的。原因之一(yi)，全书(shu)专注于(yu)帝国(guo)的创立、运行和更(geng)迭(die)，省略了许多不相干的事件与细节(jie)，主脑(nao)明确，头绪清晰，腾出笔(bi)墨聚焦帝国(guo)史事，勾勒了一(yi)幅新异、简洁的中国(guo)主要王朝图谱；原因之二，将中华帝国(guo)置于(yu)世界历史版图，不仅关注了世界各帝国(guo)的异同，而(er)且揭橥了中华帝国(guo)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wei)和贡献(xian)；原因之三，使用了考古发现的新成果，征引了海外研究的新文献(xian)，尤(you)其(qi)是一(yi)些帝国(guo)史研究理论和数据模型，使得文本丰满、新颖和生动。

不过，作为一(yi)本中国(guo)通史的入门书(shu)，《哈佛(fo)中国(guo)史》并不合适。初习历史者，建议还是读读钱穆的《国(guo)史大纲》、吕思勉的《中国(guo)通史》，或(huo)者《剑(jian)桥中国(guo)史》。

四、君士(shi)坦丁堡的叹息：请神(shen)容易敬神(shen)难

《拜(bai)占庭的新生：从(cong)拉丁世界到(dao)东方帝国(guo)》

约翰·朱利叶斯·诺里奇 著

君士(shi)坦丁大帝接到(dao)近(jin)卫(wei)军报告时，新帝都已陷入暴乱(luan)。街道上激愤的教民，疯了一(yi)般冲(chong)进教堂，殴打教士(shi)，捣毁圣物，甚至点火焚烧(shao)建筑，滚滚浓(nong)烟笼罩了整个君士(shi)坦丁堡。

《米兰(lan)敕令》颁布后(hou)，基督教与其(qi)他宗教的纷争一(yi)直不断(duan)，尤(you)其(qi)是与古希腊多神(shen)教的冲(chong)突，还时有激化。但出乎君士(shi)坦丁意料的是，这一(yi)次酿成暴乱(luan)的冲(chong)突竟发生在基督教徒之间，千真万确的自(zi)家人(ren)打自(zi)家人(ren)。随着基督教影响扩大，地位(wei)攀高，教士(shi)们的教义分歧(qi)日渐(jian)公开化，以(yi)至滥觞为教派之争。在关于(yu)耶稣与圣父的关系上，正统派和阿里乌派斗(dou)得水火不容，导致(zhi)了这场教众的围攻殴斗(dou)。目睹亲自(zi)选址、亲自(zi)督造的新都城，没过几年便惨遭(zao)浩劫，君士(shi)坦丁心(xin)痛难忍。如果是外族(zu)入侵，城破城毁也就罢了，想不到(dao)竟是被一(yi)群基督徒打砸抢烧(shao)，真让他有点悔不当初！公元313年，是他说服李(li)锡尼(ni)共同签署(shu)敕令，赋予(yu)了基督教合法(fa)地位(wei)。这才过去(qu)多少年，教士(shi)教徒们竟为一(yi)点教义分歧(qi)大打出手，弄得新都城一(yi)派狼藉，实在有些“稀(xi)泥巴糊不上壁”，让人(ren)顿生恨铁不成钢的怨尤(you)。

然而(er)大帝就是大帝，他知道军队再(zai)勇猛，刀剑(jian)再(zai)锋利，也不能(neng)用来解决教义纷争。为了罗马帝国(guo)，他只得按下怒火，从(cong)长计议。他亲自(zi)出面，邀请各地主教赶赴尼(ni)西亚开会，坐下来商讨教义分歧(qi)，以(yi)期达成共识。作为罗马帝国(guo)的皇帝，他一(yi)改叱咤风云的做派，谦逊地坐在听众席后(hou)排，聆听主教们慷慨陈(chen)词(ci)，并协(xie)调(diao)各方意见，艰难通过了《尼(ni)西亚信经(jing)》。这便是基督教历史上的第一(yi)次国(guo)际大会，史称(cheng)“第一(yi)次尼(ni)西亚公会”。君士(shi)坦丁皇帝的面子和权力，促成大会确立了“圣子与圣父同质”的正统教义，短暂平息了教派纷争，同时开启了世俗权力介(jie)入宗教事务(wu)，皇权与教权相互媾和或(huo)彼(bi)此争斗(dou)的历史先河。

实际上，正统派与阿里乌派的争端，并没有也不可能(neng)就此烟消云散。倔(jue)强的阿里乌主教虽被斥为异端，却颇受教众拥戴，且教派愈遭(zao)打击，教徒愈是坚(jian)定(ding)，反抗也愈激烈(lie)。由此引发的教派间冲(chong)突，各地仍旧无法(fa)禁绝。前半生浴血征战、平定(ding)天下的君士(shi)坦丁皇帝，后(hou)半生却要深深纠缠在宗教事务(wu)中，这应该是他无法(fa)想象的。他甚至连自(zi)己究竟要不要受洗，何时受洗，也一(yi)直犹豫(yu)纠结。直到(dao)临终，他才接受了阿里乌派的洗礼，褪(tui)去(qu)镶饰金边的紫色皇袍，穿上了基督徒的白色洗礼袍。遵照遗嘱，他死(si)后(hou)被安葬在使徒教堂，十二使徒的圣物墓分排两边，他则安卧在中间，以(yi)示自(zi)己是耶稣的第十三位(wei)使徒。

究竟是哪种因素促成君士(shi)坦丁皇帝力排众议，执拗地将帝都东迁？在政(zheng)治(zhi)、军事、宗教三者中，我们无法(fa)确定(ding)谁排第一(yi)，但基督教肯定(ding)是一(yi)个重(zhong)要因素。因为当时基督教在东方的传播与影响，远甚于(yu)西方。读历史，总能(neng)挑逗起我们对关键(jian)节(jie)点和事件假设的冲(chong)动，在一(yi)种事后(hou)逻辑的思维快感(gan)中进行质疑和演绎。但凡读过君士(shi)坦丁传或(huo)者拜(bai)占庭史的人(ren)，大抵都会设问：如果君士(shi)坦丁没有坐大并皈依基督教，那基督教的命运该是如何呢？如果君士(shi)坦丁没有决意迁都，那世界的格局又该如何呢？有人(ren)说，除了耶稣、释迦牟尼(ni)和穆罕默德，对世界影响最大的，就是君士(shi)坦丁大帝。如果站在基督文明对世界的影响，以(yi)及皇权与教权的关系而(er)言，这一(yi)排序自(zi)有其(qi)道理。

是君士(shi)坦丁为拜(bai)占庭帝国(guo)请来了一(yi)尊至高无上的神(shen)，并将皇权和神(shen)权捆绑在一(yi)起。在拜(bai)占庭长达一(yi)千一(yi)百年的历史中，君士(shi)坦丁的生命基因早已断(duan)绝，但精神(shen)基因却世代相因、源远流长。拜(bai)占庭帝国(guo)的皇帝们，并非每一(yi)位(wei)都信仰基督教，都属于(yu)正统教派。其(qi)中也有人(ren)信多神(shen)教，一(yi)登(deng)基就拆(chai)毁焚烧(shao)基督教堂；也有人(ren)属于(yu)阿里乌派，一(yi)掌权便把正统派教士(shi)扫地出门。但无论他们信什么教，属什么派，终其(qi)一(yi)生，都得与基督教生死(si)纠缠，只要是重(zhong)大的历史事件，必然有基督教在场。

当然，也可以(yi)反过来想一(yi)想：如果不是君士(shi)坦丁做大了基督教，并在后(hou)来将之立为国(guo)教供奉在庙堂中，其(qi)帝国(guo)是否(fou)能(neng)薪火不绝长达千年？后(hou)来那些或(huo)篡位(wei)或(huo)被士(shi)兵推举(ju)的蛮族(zu)皇帝，他们换主人(ren)而(er)不换门庭，始终打着拜(bai)占庭帝国(guo)的旗号，或(huo)许正因为有基督教这一(yi)强大的精神(shen)基因存(cun)在。如此说来，君士(shi)坦丁不仅是罗马帝国(guo)第一(yi)位(wei)皈依基督教的皇帝，也是第一(yi)个用意识形态来建构并统治(zhi)国(guo)家的大国(guo)领袖。

阅读拜(bai)占庭帝国(guo)的历史，是需要备好耐性和心(xin)情的。那长达千余年的王朝，反反复复上演的，都是反叛与征讨，谋(mou)杀与篡位(wei)，同性恋与通奸，陷害与殉道……你(ni)记不住(zhu)那些似(si)曾(ceng)相识的人(ren)名，也记不住(zhu)那些似(si)曾(ceng)相识的史事。如同一(yi)部随时都可以(yi)剧终却总也不剧终的连续剧，你(ni)看得昏昏欲睡，但又无法(fa)真的睡去(qu)。只有到(dao)了穆罕默德二世兵临城下，古老的君士(shi)坦丁堡城墙被一(yi)举(ju)攻破，你(ni)才会精神(shen)一(yi)振，睁大眼睛观看这个古老帝国(guo)如何轰然坍塌。

灿烂的文化和腐臭的人(ren)性，构成了这段漫长历史的两个极点。一(yi)方面，你(ni)会为那些宏伟辉煌的建筑所倾倒，为那些博(bo)大精深的法(fa)典所震撼(han)；另一(yi)方面，你(ni)会为那些深不见底的阴谋(mou)所胆(dan)寒(han)，为那些没有尽头的杀戮(lu)所麻木。史学家莱基曾(ceng)在《欧洲道德史》中称(cheng)拜(bai)占庭的历史是“单调(diao)的阴谋(mou)史，是和僧(seng)侣、宦官、妇女有关的毒杀、密谋(mou)、忘恩负义与手足相残的历史”。莱基虽有其(qi)道德偏见，但所述史事却是基本吻合的。

莱基给拜(bai)占庭人(ren)下了一(yi)个定(ding)义，即“奴隶，与自(zi)甘沦为奴隶的人(ren)”。我感(gan)兴趣的是，他们是谁的奴隶？或(huo)者自(zi)甘沦落为谁的奴隶？是草菅(guan)人(ren)命、嗜血杀戮(lu)的皇权，还是禁锢人(ren)欲、禁绝自(zi)由的教权？或(huo)者是二者时而(er)媾和时而(er)争斗(dou)的权力合体？伟大的君士(shi)坦丁，为后(hou)世设计并打造的神(shen)的王朝，难道就是一(yi)座驯养奴隶的囚牢？漫长的帝国(guo)史，难道就是一(yi)部奴隶驯化史？

这，才是拜(bai)占庭的历史痛点！

奴隶与自(zi)甘沦为奴隶的人(ren)！这个振聋发聩的判断(duan)，撇开拜(bai)占庭的历史，置放(fang)在当代社会中，也值得我们每个人(ren)扪心(xin)自(zi)问。

《拜(bai)占庭的新生》的作者诺里奇，是不赞(zan)同莱基的观点的。他用皇皇三部曲，企图再(zai)现拜(bai)占庭的辉煌。诺里奇是一(yi)位(wei)职业外交官，也是一(yi)个超级历史发烧(shao)友，因对拜(bai)占庭的热爱而(er)长期从(cong)事业余研究。但非专业的历史叙述，既缺少生动的细节(jie)，又缺乏警策的思想，使其(qi)著作读来干涩沉闷。在硬着头皮读完这部《拜(bai)占庭的新生》后(hou)，余下的两部，就只是一(yi)目十行地翻翻了。其(qi)实，即使是一(yi)段冗长沉闷的历史，也是可以(yi)写(xie)得很生动精彩(cai)，让人(ren)不忍释卷的。

五、一(yi)个量产皇帝的地方

《大地中国(guo)》

韩茂莉 著

武川(chuan)，史称(cheng)镇，今为县，内蒙草原、阴山北麓一(yi)个巴掌大的地方。驾(jia)车兜一(yi)圈(quan)，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出皇帝的地儿(er)，可偏偏连续二百年，这里出了一(yi)大群皇帝！究竟是九位(wei)、十位(wei)还是十几位(wei)，各人(ren)算法(fa)不同，但由武川(chuan)子弟建立的王朝有四个，这是板上钉钉的。放(fang)眼华夏九州，这种皇帝辈出的地方，怕是只有这一(yi)处。

堪(kan)舆师们理当不会错过武川(chuan)。历史已经(jing)确凿证明这里风水上佳，他们只要看山看水说出点门道，便是难得的风水案例。我还真查过几本风水书(shu)，就是没看到(dao)说武川(chuan)的。或(huo)许这等皇帝辈出的绝顶风水，永远天机(ji)不可泄露。

也听说曾(ceng)经(jing)有个和尚，放(fang)着经(jing)不念，成天抱着一(yi)本面相书(shu)啃。天长日久，觉得自(zi)己功夫了得了，便去(qu)游走世界闯荡江(jiang)湖。到(dao)了武川(chuan)这地方，天荒远，地穷寒(han)，街上行人(ren)面黄肌瘦，衣不蔽(bi)体。可一(yi)看那一(yi)张张木讷呆板的脸，竟都是一(yi)副帝王将相的面相。这当然不可思议！和尚大惊，继之大惑，然后(hou)大悔，悔不该当初信了这骗人(ren)的相书(shu)，误了自(zi)己吃斋念佛(fo)的少年功。如出一(yi)辙的故事，我还听过一(yi)个，讲的是洪秀全起事之前的金田县城。说到(dao)底，还是天机(ji)不可勘破，即使破了，也没人(ren)敢信。

不信风水的陈(chen)寅恪，倒是用心(xin)研究过武川(chuan)，并由武川(chuan)现象提出了中国(guo)历史研究的一(yi)个全新概念：“关陇集(ji)团”。他从(cong)鲜(xian)卑军事豪强与汉(han)人(ren)政(zheng)治(zhi)豪门结盟的角度(du)，解释了武川(chuan)帝王代出的原因，并对中古门阀制度(du)的成因及影响，进行了卓有建树的学术探讨。

公元424年，柔然可汗大檀听说北魏皇帝死(si)了，以(yi)为天赐良机(ji)，亲率六万铁骑进犯宿敌，企图一(yi)战灭北魏。十五岁(sui)的新皇帝拓跋焘力排众议，领两万兵丁迎敌。少年皇帝亲冒矢石(shi)，率先冲(chong)杀，使北魏军心(xin)大振，射杀敌军大将于(yu)阵中，以(yi)少胜多大败柔然。五年后(hou)，拓跋焘再(zai)领大军与柔然决战，挥师突进三千余里，斩敌数万，受降军三十万余，缴戎马百万余。拓跋焘为安置这庞(pang)大的降族(zu)与马匹，沿阴山北麓圈(quan)地定(ding)居，使其(qi)或(huo)耕或(huo)牧，繁衍生息。为防范柔然人(ren)反叛起事，北魏设置了武川(chuan)、怀朔等六镇，选派鲜(xian)卑贵族(zu)和汉(han)人(ren)豪族(zu)子弟驻守。西魏开国(guo)皇帝元宝炬(ju)、北周开国(guo)皇帝宇文觉、隋朝开国(guo)皇帝杨坚(jian)、唐(tang)朝开国(guo)皇帝李(li)渊的先辈，都是当年六镇的镇守者。胡汉(han)混合的镇守体制，使鲜(xian)卑的部落制与汉(han)人(ren)的军护(hu)制相融合，既保存(cun)了胡兵个体作战勇猛的优势，又发挥了汉(han)军整体作战的长处，六镇军力因之大增(zeng)。北魏都城东迁后(hou)，频仍征伐山东，致(zhi)使六镇地位(wei)下降，军饷与供给时有不济(ji)，激起六镇兵变。北魏设置六镇为防范胡人(ren)，没想到(dao)却养虎成患，到(dao)头成了自(zi)己的掘墓人(ren)。由此诞生了一(yi)大批手握重(zhong)兵的军事豪强，其(qi)代表就是“八大柱国(guo)”宇文泰、元欣、李(li)虎、李(li)弼、赵贵、于(yu)谨、独孤信和侯(hou)莫陈(chen)崇(chong)。其(qi)中宇文泰是宇文觉的爹，李(li)虎是李(li)渊的爷爷，独孤信是杨坚(jian)的岳父、李(li)渊的外公。这些六镇豪强与关陇豪族(zu)相结合，形成了中古时期实力最强的政(zheng)治(zhi)军事集(ji)团。西魏、北周、隋和唐(tang)四朝的开国(guo)之君，均出其(qi)中，很有点“皇帝轮流当，今天到(dao)我家”的味(wei)道。而(er)武川(chuan)豪强，则是这个集(ji)团的绝对核心(xin)。

如果从(cong)历史地理的视角看，武川(chuan)正好在胡与汉(han)、农与牧的交接部，因而(er)承(cheng)袭了农牧结合的生存(cun)方式、胡汉(han)融汇的文化习俗。胡人(ren)尚武的个人(ren)英雄主义，以(yi)及不受儒家伦理约束的政(zheng)治(zhi)斗(dou)争方式，铸造了这个集(ji)团有别于(yu)任何汉(han)人(ren)集(ji)团的政(zheng)治(zhi)理念和手段。武川(chuan)的这些豪强，其(qi)鲜(xian)卑姓氏(shi)究竟是北魏赐予(yu)的还是与生俱来的，其(qi)血统究竟属胡属汉(han)，至今仍无定(ding)论。但即使其(qi)基因百分百属于(yu)汉(han)人(ren)，精神(shen)血统也绝对已经(jing)胡汉(han)杂交，且显现出了强大杂交优势。隋、唐(tang)两朝的那种宏阔(kuo)雍容、豪迈爽朗，是此前此后(hou)任何汉(han)人(ren)政(zheng)权所少有的。蒙古草原与阴山，作为一(yi)种历史地理标志(zhi)，其(qi)意义也绝不囿(you)于(yu)堪(kan)舆学范畴。或(huo)者可以(yi)说，武川(chuan)所出的这些皇帝，都不是天生的，而(er)是地养的！古人(ren)常说欲成帝国(guo)大事，必据“根本之地”。隋、唐(tang)可以(yi)再(zai)统中华再(zai)造帝国(guo)，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据有了关陇这片“根本之地”。

对于(yu)地理与历史乃至文明的关系，无论什么学派的史学家都绕(rao)不开。一(yi)方水土养一(yi)方人(ren)，既然创造历史的人(ren)是水土按自(zi)己的可能(neng)养育(yu)出来的，那么历史也只能(neng)按照地理所可能(neng)提供的条(tiao)件发展。当然，要说清某一(yi)地理特征如何具体影响某段历史，的确十分困难。多数的史学家，只能(neng)笼统言之，或(huo)者将自(zi)然地理作为一(yi)种影响因子提出来，具体影响，则由读者自(zi)己去(qu)思考。

读《史记》也会碰到(dao)大量山川(chuan)河流的描写(xie)。在司马迁笔(bi)下，这些形貌生动的地理，具体影响了历史什么，如何影响，也时常语焉不详。究其(qi)根源，地理是一(yi)种亘古、巨(ju)大的自(zi)然存(cun)在，对其(qi)所在之地的居民的影响，是长久而(er)潜在的。地理先以(yi)自(zi)然的逻辑影响人(ren)，然后(hou)人(ren)以(yi)人(ren)文的逻辑影响历史，只有极少量的历史事件，是以(yi)自(zi)然的逻辑直接影响历史的。此一(yi)特征，使历史地理学作为历史学的一(yi)个分支，发展相对缓(huan)慢。但它近(jin)来似(si)乎有成为显学的迹象，读者的兴趣，也日渐(jian)浓(nong)厚起来了。

韩茂莉是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且为北大博(bo)雅特聘教授，在历史农业地理研究领域声名颇显赫。其(qi)著作《大地中国(guo)》，篇幅倒不欺人(ren)，装(zhuang)帧也不唬人(ren)，所谈的二十六个专题，也都是地道的历史地理学问题。尤(you)其(qi)涉及农业地理的篇章，即使力求晓畅(chang)通俗，仍能(neng)见出文献(xian)考据和田野勘察的学术功底来。所有专题以(yi)历史纵轴辑合，虽无咬合式的前后(hou)关联(lian)，但也能(neng)显露出时代更(geng)迭(die)的内在逻辑。这些专题，或(huo)宏大，或(huo)奇巧，叙述一(yi)律轻松有趣，读来并不伤神(shen)费力。作者在后(hou)记中也表达，希望将历史地理研究的成果推向社会，显出一(yi)种谋(mou)求破圈(quan)的努力。既然从(cong)主观到(dao)客观，这都是一(yi)本普及性读物，故其(qi)消遣的阅读属性，便在情理中了。

（此文为读书(shu)札记集(ji)《乱(luan)翻书(shu)》部分章节(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