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相信）灵魂可(ke)能会时常(chang)受到与(yu)身体需要有关的种(zhong)种(zhong)感觉与(yu)冲动的影(ying)响。不过，灵魂也能够挣脱(tuo)这种(zhong)‘原始’冲动的控制，而独立于身体之运作(zuo)。它的目标是(shi)使理性获得掌控权(quan)。……所以思想(xiang)有能力超脱(tuo)身体的需求，而做出‘合乎理性’的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灵魂要比身体高尚。我们的腿可(ke)能会衰老(lao)无(wu)力，我们的背可(ke)能变驼，我们的牙(ya)齿会掉，但只要我们的理性存在一天，二加二就(jiu)永远是(shi)四。……对笛卡尔而言，理性事实上就(jiu)是(shi)灵魂。”

改编(bian)电影(ying)《苏菲的世界》（Sofies verden，1999）剧照。

那一刻(ke)，我感到头脑深处(chu)的理性骤然绽放出灼灼光(guang)芒，顷刻(ke)间驱散(san)了担忧和恐慌(huang)。疼痛后来毫(hao)无(wu)征兆地自行消失了（几年后得到了根治），不过，此后每当(dang)某种(zhong)病痛又占据(ju)了我的躯体，我都会默念“2+2=4”。它如同哈利·波特的咒语“呼神护卫(wei)”，一次(ci)次(ci)唤起理性来护卫(wei)我生命的主权(quan)，驱散(san)不确定(ding)性投下(xia)的恐惧和阴翳(yi)。

虽然我从未成为笛卡尔的信徒，但这次(ci)体验让我对理性建立起全心全意(yi)的信赖，也让我相信，哲学能解开生命中(zhong)的种(zhong)种(zhong)难题。然而，每次(ci)我试图走近(jin)哲学，总会发现不仅原本的困惑没减少，还出现了更多新的困惑。就(jiu)如学者赵(zhao)汀阳(yang)所言，哲学的本质是(shi)一个或所有问题，对哲学中(zhong)某个问题的探究会牵扯出对各种(zhong)问题的探讨。在抵(di)达那些(xie)终极问题之前(qian)，我们必须先明确无(wu)穷无(wu)尽的前(qian)提，解决层出不穷的前(qian)置课题……作(zuo)为一个读(du)者，我对智慧有爱，但爱得不够深，无(wu)数次(ci)踌躇满(man)志地向(xiang)着真理出发，都因为哲学道路的崎岖和漫长而半(ban)途而废。直至最近(jin)，我读(du)了梅(mei)剑华的新书《于是(shi)集》，它让我重新思考应该如何认识哲学。

2.“技术如何为人(ren)所用”不是(shi)一个技术问题

《于是(shi)集》是(shi)一本举重若轻的书。说“重”，是(shi)因为它的内容非(fei)常(chang)丰富(fu)，而且(qie)涉(she)及(ji)了相当(dang)多哲学领域的前(qian)沿人(ren)物和理论；说“轻”，则是(shi)因为它并不求全面、系(xi)统，其中(zhong)的文章，大多从我们的生活(huo)与(yu)哲学的实际关联入手，以此切入具体的哲学问题、理论进行阐释。

比起艰深的学术著(zhu)作(zuo)，《于是(shi)集》更偏向(xiang)普及(ji)性的大众读(du)物，它为读(du)者提供了一条走近(jin)哲学的新路径——如果感到系(xi)统阅读(du)哲学史太难、太累，可(ke)以从本书所探讨的诸多哲学话题中(zhong)锁定(ding)自己最感兴(xing)趣的，再进行深入研读(du)。就(jiu)我个人(ren)的经验来看，学习哲学很像背单词，最熟悉的永远是(shi)排在前(qian)面的那些(xie)；任谁都能就(jiu)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思想(xiang)说出一二，但对于当(dang)代的哲学家和前(qian)沿理论却一无(wu)所知。《于是(shi)集》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盲(mang)区。书中(zhong)谈到的那些(xie)前(qian)沿理论大都是(shi)从当(dang)下(xia)人(ren)类(lei)生存现状中(zhong)生发出来的，它们或许不直接(jie)指向(xiang)“死(si)生亦大矣”这类(lei)亘古长存的终极问题，却与(yu)我们此时此刻(ke)身处(chu)的现实、面临的处(chu)境息息相关，因此，对于我们实际的行动、选择更具指导意(yi)义。

《于是(shi)集》中(zhong)的众多篇(pian)目展现了存在于哲学和现实、当(dang)下(xia)生活(huo)之间的紧密联系(xi)，结合前(qian)沿理论，对近(jin)年来一些(xie)热点问题进行了多维度的探究。

科幻纪(ji)录片《我们需要谈谈AI》（AI We Need To Talk About A.I.，2020）画(hua)面。

人(ren)工智能无(wu)疑是(shi)当(dang)前(qian)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AI技术的发展已从诸多方面改变了人(ren)类(lei)的生活(huo)，《于是(shi)集》中(zhong)的数篇(pian)文章都聚焦于此，它们将“人(ren)工智能”这个大议题拆解成多元的、意(yi)旨丰富(fu)的具体哲学问题，涉(she)及(ji)因果逻辑、机器伦理学，关系(xi)到如何理解与(yu)定(ding)义“自我”“意(yi)识”“感受”和“智能”这一系(xi)列概念。

在书中(zhong)，作(zuo)者为我们详(xiang)细解说了侯世达、大卫(wei)·查(cha)尔莫斯、朱迪(di)亚·珀尔等学者的观点，他们不仅从理论层面，也从技术层面构(gou)建了人(ren)工智能领域，并预言了其未来的发展走向(xiang)。无(wu)论是(shi)持乐观还是(shi)悲观态(tai)度，他们无(wu)不认同人(ren)工智能是(shi)一场新的技术变革，人(ren)类(lei)社(she)会也将因此发生重大改变。对此，作(zuo)者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奇点（即人(ren)工智能超越人(ren)类(lei)智能的那一刻(ke)）是(shi)有可(ke)能会到来的，届时人(ren)类(lei)会进入一个机器智能、机器人(ren)和人(ren)类(lei)共存的时代，但这不意(yi)味着人(ren)类(lei)会被取代，也不意(yi)味着所有的人(ren)类(lei)个体都将在技术的异化中(zhong)走上同质化道路。人(ren)类(lei)将会在漫长的未来中(zhong)学习适(shi)应技术带(dai)来的改变，其实，就(jiu)在此时此刻(ke)，已有无(wu)数普通人(ren)感受到了这种(zhong)改变掀(xian)起的冲击。譬如，很多人(ren)都认同算法正在支配自己的生活(huo)，并因此将技术视为一种(zhong)潜在的威胁(xie)。

在作(zuo)者看来，技术是(shi)具有两面性的，它可(ke)以为善(shan)，也可(ke)以为恶。而决定(ding)其善(shan)恶的，终究还是(shi)人(ren)。当(dang)我们谈论“平台”的时候(hou)，我们其实说的不仅是(shi)技术平台，更是(shi)设计平台、制定(ding)政策的人(ren)，以及(ji)与(yu)其相关的诸多社(she)会角色。说到底，“技术如何为人(ren)所用”不是(shi)一个技术问题，而是(shi)和整体的社(she)会结构(gou)、社(she)会进程联系(xi)在一起的。

3.两种(zhong)因果关系(xi)

有些(xie)学者认为，要让机器真正具备人(ren)的智能，就(jiu)不应该单单赋予它某个领域的智能，而要令其获得通用智能。他们认为，因果推断能力是(shi)实现这种(zhong)跨(kua)越的关键因素，具备这种(zhong)能力的智能体可(ke)以在有限的信息和复杂的行为之间建立因果关联，自主解决庞杂的现实问题。因果性在人(ren)类(lei)生活(huo)中(zhong)具有头等重要的位(wei)置，人(ren)类(lei)总是(shi)天然地去追求各种(zhong)现象背后的因果机制，并作(zuo)出因果判断。

因果判断也是(shi)《于是(shi)集》中(zhong)多次(ci)探讨的问题。书中(zhong)提到，哲学家将因果关系(xi)分为两种(zhong)，一种(zhong)是(shi)事件因果，一种(zhong)是(shi)行动者因果。前(qian)者是(shi)科学家通过研究事物间的因果关联所获得的因果法则，后者则是(shi)认定(ding)因果背后存在某个行动主体（人(ren)、上帝，等等），他们的主动行为引发了世界中(zhong)的某个变化。我们的直觉会将我们引向(xiang)行动者因果，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作(zuo)出判断，认为事件的背后有某种(zhong)主体的意(yi)图、目标、筹划，而这个主体应该为这个事件的发生和其产生的结果负责。

作(zuo)者引用了科学哲学家亚历山大·罗(luo)森堡的理论做了进一步论述：读(du)者都偏爱有叙事结构(gou)的历史，而非(fei)以编(bian)年体呈现的历史，因为这样(yang)的叙事中(zhong)有故事主角的动机、信念、欲望、意(yi)图、规划，它们可(ke)以被加工成情节、阴谋等故事叙述模(mo)式。神经科学表明，对于人(ren)类(lei)而言，理解这类(lei)叙事结构(gou)是(shi)一种(zhong)比较省力的认知行为。而这种(zhong)认知模(mo)式，导致人(ren)们会将因果发现和因果责任交织在一起。比如，在网络世界中(zhong)各种(zhong)阴谋论盛行，就(jiu)是(shi)因为人(ren)们会根据(ju)自己对事态(tai)的了解，从各个渠道来汇集信息，试图建立一条关于真相的因果证据(ju)链条。越是(shi)编(bian)造得符合叙事结构(gou)以及(ji)符合道德直觉的故事，越是(shi)会得到大肆传播和大众的支持。事实上，我们所获取的大多数信息，天生就(jiu)是(shi)“脏”的，它们天然携带(dai)着价值判断和因果责任，其背后是(shi)人(ren)们具有偏见的道德直觉和错误的意(yi)图归(gui)属(shu)。

人(ren)类(lei)推理的弱点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无(wu)法排除蕴涵了因果责任的信息，反而可(ke)能会漏掉真正的因果关联。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如果不时时对因果判断保持警惕，就(jiu)很容易进入选择性搜集符合自己价值判断的信息的茧房当(dang)中(zhong)。

4.哲学并非(fei)空中(zhong)楼阁

除了以上这些(xie)，书中(zhong)关于语言哲学、虚拟世界的真实性、意(yi)义、自由意(yi)志等问题的探讨也给了我颇多启发，篇(pian)幅所限，无(wu)法一一论述。

值得一提的是(shi)，《于是(shi)集》中(zhong)不单单收录了硬核的学术文章，也汇集了一系(xi)列更为个人(ren)化的作(zuo)品，或怀念故交，或追忆(yi)往(wang)事，也有一些(xie)读(du)书的心得体会，它们展现了一位(wei)哲人(ren)感性的一面，也是(shi)我们在其理论世界中(zhong)难得窥(kui)见的那一面。

电视剧《孔子》（1991）剧照。

这其中(zhong)有一篇(pian)尤为特别，名为《学哲学面临的困惑》。它是(shi)一封写给学生的信，其主题我此前(qian)从未在哲学著(zhu)作(zuo)中(zhong)见过——一个普通人(ren)如何学习哲学？我常(chang)觉得哲学史酷似希腊神话，其中(zhong)全是(shi)神祇和半(ban)神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天才横空出世，轻而易举地将各种(zhong)学问融会贯通，然后宿命一般地走向(xiang)哲学，提出举世瞩目的完善(shan)理论。

那么，资质平平的人(ren)有资格通过进入哲学世界的窄门吗？这个世界里是(shi)否有普通人(ren)的立足之地？这篇(pian)文章回(hui)答的就(jiu)是(shi)这个问题，文中(zhong)写道：“‘二战’以后，高等教育的普及(ji)和民主化趋势也极大影(ying)响了哲学，尤其是(shi)分析哲学的发展。当(dang)今的哲学虽然还顶着局外人(ren)眼里的晦涩、抽象、无(wu)用的名声，但它已经不再是(shi)传统的样(yang)式了。在哲学这个行当(dang)里的人(ren)，智商并不高于或者低于任何其他行当(dang)的从业人(ren)员。……民主化风(feng)潮(chao)之后的哲学是(shi)每一个具有高等教育背景、经历过一段专业训练的人(ren)都能读(du)懂(dong)的，都能研究的。这里没有什么神秘的。

纪(ji)录片《受审视的生活(huo)：哲学就(jiu)在街头巷尾》（Examined Life: Philosophy is in the Streets，2008）剧照。

哲学之具有魅力，完全是(shi)因为它很根本，很有趣，而不是(shi)因为它神秘难懂(dong)。”在这段平易近(jin)人(ren)、令人(ren)备受鼓舞的讲(jiang)解之后，作(zuo)者还给出了一套学习哲学切实可(ke)行的方法论：要研究任何一个哲学领域，需要先读(du)上一两本教材、几本论文选集，就(jiu)可(ke)以选择其中(zhong)某一个问题搜罗(luo)文献进行深入阅读(du)研究了；要注意(yi)补充(chong)一些(xie)基本的技术和知识背景，学习一些(xie)基本的逻辑，而补充(chong)的最基本方法是(shi)看各个哲学分支的导论性教材；在研究过程中(zhong)，发现缺什么就(jiu)去补什么，以问题为导向(xiang)，所有基础都应为正在研究的问题服务；最后，对于获取信息来说最重要的，是(shi)多与(yu)别人(ren)交流，多浏览相关网页和数据(ju)库……他甚至还亲身示(shi)范，拿出了当(dang)年的学习记录，讲(jiang)解要去哪些(xie)网站搜索信息和前(qian)沿知识。这一番耳提面命的指导，不仅对有志于献身哲学的莘莘学子大有助益，也为我这种(zhong)抱有向(xiang)学之心的普通人(ren)划出了切实可(ke)行的路线。

在本书的序(xu)言中(zhong)，作(zuo)者谈到为什么要用“于是(shi)”作(zuo)为书名——余(yu)华的《河边的错误》里，“于是(shi)”这个词经常(chang)被用来把彼此没有因果的事情联系(xi)在一起，它带(dai)着显而易见的偶(ou)然性，也暗示(shi)着冥冥中(zhong)的定(ding)数。“于是(shi)”这个词确实是(shi)这本书的写照，主题看似散(san)漫，却把理性思辨和生命体验融为一炉，浇筑出一座通往(wang)作(zuo)者思想(xiang)世界的后楼梯。我们可(ke)以将《于是(shi)集》看作(zuo)一本哲学著(zhu)作(zuo)，也可(ke)以视其为一部体裁多样(yang)的学者自述；哲学反照的是(shi)他的兴(xing)趣和思考，他对文学、电影(ying)的偏爱，对江(jiang)湖的向(xiang)往(wang)，对人(ren)生百态(tai)的观察和理解……最重要的是(shi)，这部作(zuo)品为我们立体展现了一位(wei)哲人(ren)与(yu)哲学的关系(xi)：哲学是(shi)他的终极追求，也是(shi)谋生途径；是(shi)纯粹的理性活(huo)动，也牵动着世事、人(ren)情；是(shi)对宇宙万物缜密、完备、自洽的抽象和阐释，也是(shi)自身趣味、想(xiang)象、希求、困惑、经历的嵌合体；是(shi)指向(xiang)远去诸神踪迹的林中(zhong)路，也是(shi)经世致用的通途。

哲学并非(fei)空中(zhong)楼阁，它既是(shi)目的，也是(shi)手段。它不在理式世界中(zhong)，它属(shu)于这个现实世界，与(yu)每个人(ren)当(dang)下(xia)的存在息息相关——这是(shi)《于是(shi)集》给予我的关键启示(shi)。

注：封面题图为《校园(yuan)哲学家》（Merlí，2015）第一季剧照。

撰(zhuan)文/刘丹亭

编(bian)辑/罗(luo)东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