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读(du)者都首先(xian)会注意到艾米斯书评中的“毒舌”风格，同时也会由(you)于他所评论的很多作品或许是自己没读(du)过的，加上他的文体风格也使翻译的活不好干，因此会带(dai)来一些理解上的难(nan)度。面对他的调(diao)侃、讽刺、毒舌，有时候还(hai)真要认真想想他的真实意思究竟是什么，有时还(hai)会想到他是否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艾米斯在“前言”中谈到写作的理想化境界——“所有写作都是反对陈词滥调(diao)的运动，不光反对文字的陈词滥调(diao)，也反对头脑和心灵的陈腐。”这是在书中少有的关(guan)于“陈词滥调(diao)”的正面论述，也可以看作是对这部(bu)文学评论集书名的解释。因此有必要谈谈何谓陈词滥调(diao)。

该书书名The War Against Cliché，原意是反对陈词滥调(diao)之战，书名中的“陈词滥调(diao)”（cliché）一词源自法语，是模具敲打金(jin)属的拟(ni)声词，在印刷业术语中指“铅版”。作为“陈词滥调(diao)，陈旧的表达方式”的比喻意义在十九世纪中期出现，在英语中直到1920年代开始普及（https://www.etymonline.com/cn/word/cliche）。在语言中常被人们(men)使用的短语、成语在开始的时候是新鲜的、有生命力的，但是在被长期反复(fu)使用之后(hou)往(wang)往(wang)被认为是陈词滥调(diao)。在当下的网络时代，网络流行语言更容易成为陈词滥调(diao)，这是难(nan)以避免的。美(mei)国词典(dian)编纂者和语言参考书作者奥林·哈格雷福（Orin Hargraves）的《已经有人说过：陈词滥调(diao)使用和滥用指南》（It's Been Said Before： A Guide to the Use and Abuse of Cliché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USA，2014）专门研究在使用英语中的陈词滥调(diao)问(wen)题，他选(xuan)择了六百个被认为是陈词滥调(diao)的用法，分(fen)析它们(men)的词源和使用频率，在例句中阐释了是否应该避免或如何正确使用它们(men)。对于“陈词滥调(diao)”，哈格雷福给(gei)写作者提出的建议(yi)是“THINK before you write”，也就是在写作的时候思考它的真正含义，以及它是否真的适合你想在句子中表达的意思。对于使用语言的人来说，陈词滥调(diao)既反映了一种语言惰性，同时也说明(ming)在交流中语言的局限性，无(wu)论如何无(wu)法彻底抛弃陈词滥调(diao)——就像“陈词滥调(diao)”这个成语本身不也早(zao)就成了陈词滥调(diao)吗？但是批判它的人还(hai)是要使用它。要提高文学与文学批评的质量(liang)，当然要特别警惕和尽可能拒绝陈词滥调(diao)，但是应该把这种警惕与拒绝用在对的地方，同时也要警惕故作惊人之语的语言生产(chan)竞赛。艾米斯在《与陈词滥调(diao)一战》中不仅反对在语言文字上的陈词滥调(diao)，而且也反对思想观念上的陈腐，以及某些宏大话语的欺骗性。要真正战胜陈词滥调(diao)，关(guan)键还(hai)是要在思想观念和话语体系的层面上揭(jie)露它们(men)的陈腐与虚伪性、欺骗性。

该书中评论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尤利西斯》（Ulysses）的书评题目就叫《与陈词滥调(diao)一战》，他认为，“《尤利西斯》是他对人类(lei)世界的终极呈现，是一次热爱与懒洋洋的告(gao)别；没有谁像他这样如此着迷地描写过日常生活的韵律和状态。”（468页）但是他又说 “《尤利西斯》是结构性的陈词滥调(diao)”，“你想到《尤利西斯》就是有关(guan)陈词滥调(diao)的，它写的是继承来的、陈腐平庸的程式，僵化的比喻——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属于爱尔兰天主教(jiao)的和反犹的”（469页）。但是“乔伊斯从(cong)来不会无(wu)故用到一个陈词滥调(diao)”（470页）。最后(hou)他承认这部(bu)作品是“现代主义无(wu)可争议(yi)最重要的杰作”（471页）。可以说，他对乔伊斯的评价并(bing)没有因为他对陈词滥调(diao)的戏仿贬低其文学价值。

艾米斯在“前言”（写于2000年）中回顾(gu)了那个已经逝去的文学评论时代：“那个时代在今天看来已经遥远得面目模糊。我曾经在《泰晤士报文学增(zeng)刊》打过工……我的私生活算中产(chan)波希(xi)米亚(ya)——就算不是直白的放(fang)荡，也是嬉皮风加上享乐主义；但只要一涉及文学评论，我就非常有道德。我无(wu)时无(wu)刻(ke)不在读(du)评论，在浴缸里读(du)，在地铁上读(du)；我总是把埃德蒙·威尔逊或威廉·燕卜荪放(fang)在手边。我对这事儿很严肃，当时的人都这样。我们(men)探讨文学批评总是流连(lian)忘返。我们(men)坐在酒吧、咖(ka)啡馆里谈W.K.维姆萨特和G.威尔逊·奈(nai)特，谈理查德·霍加特和诺(nuo)思罗普·弗莱，谈理查德·波利尔、托尼·坦纳(na)和乔治·斯坦纳(na)。……我们(men)觉得文学是内核(he)，文学评论探索其重要性并(bing)将之普及化，在文学周(zhou)围制造一种空间，从(cong)而进(jin)一步提升它。应该加一句，七十年代初有两(liang)种文化的大讨论：艺术对阵(zhen)科学（或者说F.R.利维斯对阵(zhen)C.P.斯诺(nuo)）。也许这一文化时刻(ke)最美(mei)妙的是艺术似乎占了上风。”（前言，1-2页）这就是艾米斯进(jin)入文学批评的历史语境，是文学史家所称的批评时代。我们(men)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有过的那种氛围，不过那时我们(men)是在课室或图书馆，顶多是在街边大排档(dang)，聚在一起的除了青(qing)年学生、教(jiao)师(shi)，还(hai)有社会青(qing)年，谈的更多是异化理论、存在主义和现代派(pai)文学。但是时代的大潮很快把那种氛围冲垮了，文学评论在劫难(nan)逃。“现在文学评论几乎完全被限制在学院里，靠用行动反对经典(dian)来反对才(cai)华。好好研究华兹华斯的诗歌在学院里可不能保证晋(jin)升，但研究他的政治立场就可以……所有这些都让经典(dian)被静悄悄地、一步步地蚕食了。只要打开互联网你就会发(fa)现，在这行当的另一个极端，人人都成了文学评论家，至(zhi)少也是个书评人吧。”（第3页）艾米斯对待文学评论的态度的确是很严肃的，甚至(zhi)有点精英主义倾向，反对来自学科生产(chan)体制和网络时代的平庸化，坚持认为在小说背后(hou)的才(cai)华、经典(dian)是最重要的；从(cong)长远来看，“文学会拒绝平均化，回归(gui)等级制。这不是什么纯文学作家的清高决定，而是时间的判决，时间会把能传世的文学和不能传世的区分(fen)开”（第4页）。因此，他在写文学评论、书评中表现出来的“酷评”“毒舌”也可以从(cong)这一角度来理解，骨子里他有一种使命感，拒绝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平庸化。

虽然对待文学批评的态度是严肃的、精英主义的，但是不妨碍艾米斯的一些欣(xin)赏趣(qu)味与大众还(hai)是相同的。比如在评论迈克尔·梅德韦德（Michael Medved）《好莱坞vs美(mei)国》（Hollywood vs. America）的文章中，他承认看电影中的暴力场景让他挺开心的，觉得它饱满、激烈，有种令人不安的幽默感，还(hai)有点颠覆性和反文化（11页）。在拍摄技术上，由(you)于有了通电的喷(pen)射血袋、上下左右推拉伸(shen)缩(suo)的钢索，被猎枪打死的场面血腥(xing)多了；手枪近距离爆(bao)头的结果是血柱(zhu)喷(pen)射，受害人屈膝倒地……“我喜欢看银幕上的暴力，同时坚定地谴责现实生活中的暴力。”当然他也谈到荧幕上的暴力与军火生意关(guan)系紧密，以及“我们(men)身处后(hou)现代时代，大概是当下大众心态里最脆弱的领域，盲(mang)从(cong)的黑(hei)洞正在扩大”（17页）。对于我来说这是很合口味的，一方面喜欢看《赶(gan)尽杀(sha)绝》（Shoot 'Em Up ，2007）那样的枪战对决，另一方面也在思考美(mei)国军事机(ji)器与好莱坞之间复(fu)杂而微妙的关(guan)系，以及荧幕上的虚假暴力怎样在我们(men)的世界中充当了真正的暴力。

在“前言”的最后(hou)部(bu)分(fen)，艾米斯提醒读(du)者注意两(liang)件事情。一是要注意每篇文章末(mo)尾(wei)的发(fa)表日期，它们(men)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关(guan)注文章的发(fa)表日期的确是重要的阅(yue)读(du)方法之一，它会让读(du)者重返作者写作的那个时代。但是，我想艾米斯未必会想到还(hai)有一个重要意义是，有些在文章中不得不躲躲闪(shan)闪(shan)的话题和论述会在那个标注着日期的语境中向知(zhi)情者展示出来，这是写书评的人不应忽视的问(wen)题。在艾米斯的这些书评文章中，也常常谈到被评论作品的写作年代与作品的内在联系，令读(du)者自然感受到写作者语境对于阅(yue)读(du)中的理解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二是“读(du)者还(hai)需要注意引文。引文是书评人的唯一铁证，或者说半(ban)铁证。没有引文，评论就是在商店里排队时的自言自语。……反正引文就是我们(men)所有的证据。说得理想化一些，所有写作都是反对陈词滥调(diao)的运动，不光反对文字的陈词滥调(diao)，也反对头脑和心灵的陈腐。我通常会引用陈词滥调(diao)作为批判的样本，也会引用与之相反的清新、有活力、值得回味的文字去赞美(mei)”（前言，5-6页）。这里，他说的是以引文来证实“酷评”“毒舌”并(bing)非无(wu)的放(fang)矢，这当然是文学批评和书评的基本依据，不管是赞美(mei)还(hai)是批判。在我看来，引文的问(wen)题还(hai)有比作为证据、依据更复(fu)杂的作用，比如作为言论尺度的合法性依据等等。顺带(dai)要说的是，艾米斯在书评中的直接引文都没有标注页码出处，在文章标题下所评论的书也没有出版商和出版年月，看起来不那么严谨。或许是因为《纽约时报书评周(zhou)刊》、《泰晤士报文学增(zeng)刊》等文化媒体从(cong)来没有提出这样的固定要求，作者可以自己把握。例如著名文化史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在《纽约书评》发(fa)表的文章中，引文有时加注页码，也有时是不加的。

在《结局：赫尔的唐璜》这篇长文中，艾米斯为英国著名诗人、他父亲的朋友和他哥哥的教(jiao)父菲利普·拉金(jin)（Philip Larkin，1922-1985）所作的辩护让人看到他真诚而热切的一面。拉金(jin)的诗歌反映了保守的“英国精神”，无(wu)法拥抱(bao)现代主义艺术，他始终如一地坚持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艾米斯说他“无(wu)疑(yi)是英格兰的无(wu)冕诗王——战后(hou)最受我们(men)喜爱的诗人”，但是在他死后(hou)却被一些人指控为有“种族仇恨”、厌女症(zheng)和类(lei)法西斯观点。艾米斯在为拉金(jin)辩护的同时，敏感地指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度风行的那种过于偏激和急躁的“政治正确”所导致(zhi)的错误(wu)与反弹（165页）。文章最后(hou)引述拉金(jin)《这就是诗》（This Be the Verse）中的诗句在今天读(du)来尤其让人心惊：“人们(men)将苦难(nan)代代相传 / 像深入海底的大陆架。/ 自己早(zao)死早(zao)超生，/ 别再来把孩子生。”（174页）好在他还(hai)有一首姐妹诗《树》（The Trees），最后(hou)几行是：“然而蠢蠢欲动的城堡 / 每年五月都会被繁茂的浓绿包裹。/ 它们(men)似乎在说，去年已逝，/ 重新．重新，重新开始。”（同上）于是想到，有些诗人是不需要辩护的，诗歌就是他为自己写下的辩护词。就如一位(wei)拉金(jin)诗歌的译者所讲的，“一切都很完整。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需要辩护。他的内在理由(you)也没必要说出来。如果非说不可就只能重复(fu)拉金(jin)的一句名诗，生活首先(xian)是……然后(hou)是……就是这样。”（桑克《菲利普·拉金(jin)百年诞辰：来自诗人的严肃忠告(gao)》，（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093900）

关(guan)于希(xi)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的《举(ju)全村之力》（It Takes a Village，1996；曾桂娥(e)译，上海三联，2009年），多年前我在“一周(zhou)书记”中也曾写过一段书评：“书名来自非洲的一句谚语：养育一个孩子需举(ju)全村之力，而该书讲的正是对美(mei)国和世界各(ge)地儿童教(jiao)育问(wen)题的观察与思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何对待自己和别人的孩子，是否‘举(ju)全村之力’去呵护、去培养，难(nan)道还(hai)有比这更重要的责任吗？但是……‘举(ju)全村之力’这个概念就显(xian)得无(wu)比沉重，成年人世界中的自私、卑劣、怯懦就更为触目地凸(tu)现出来。希(xi)拉里在书中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在当今这个世界，将儿童放(fang)在首位(wei)是一场艰苦而又孤独的战斗(dou)’，的确说明(ming)了为什么要‘举(ju)全村之力’。这远不是儿童事务管理部(bu)门所能解决的……当然，读(du)者也必然会注意到，该书所涉及的很多问(wen)题并(bing)非没有争议(yi)的，尤其是本土(tu)生活的经验(yan)会启发(fa)各(ge)国的成年读(du)者提出更具体的问(wen)题。”

现在读(du)艾米斯1996年3月发(fa)表在《星期日秦晤士报》的书评，很明(ming)显(xian)发(fa)现我们(men)是在完全不同的问(wen)题语境和信息(xi)资(zi)源中进(jin)行阅(yue)读(du)和评议(yi)。艾米斯显(xian)然对这位(wei)美(mei)国第一夫(fu)人没什么好感，他在书评中认为它是“一本充斥着唯意志论和社群主义言论的育儿手册，最多会被《泰晤士报教(jiao)育增(zeng)刊》或《孕(yun)期》杂志提一笔……它是一本再度参选(xuan)的宣(xuan)传手册或竞选(xuan)演说，一份三百页的新闻稿。通读(du)全书我从(cong)未怀疑(yi)作者的良好初心；它也跟我努力看完的其他书一样真诚。但就是有种糟糕的东西在那儿。它的潜台词比台词多，充满良善、和谐、积(ji)极向上的正能量(liang)，但是上了丑陋的一课”（30页）。所谓“丑陋的一课”，首先(xian)是指他所知(zhi)道的该书写作过程。希(xi)拉里和她的十几位(wei)助手一起写稿，目标是把书稿减至(zhi)人畜无(wu)害的水平；还(hai)要把每一章书稿都给(gei)总统的手下过目，看他们(men)有什么意见。最后(hou)等到人人都满意了，我们(men)看到的就是最不会引起争议(yi)的内容，比如“快步走、远足和骑单车都是很好的运动，也是很好的亲子方式”等等。还(hai)有就是文风，第一夫(fu)人不能太严肃，也不能太轻浮(fu)；连(lian)引用俗语的时候也要加上双引号(hao)。于是，“解密得当的话，《举(ju)全村之力》是一个值得再有一次机(ji)会的第一夫(fu)人肖像。值得再当一任。这已经不是四年前来华盛顿的那个不会笑的女权主义者，那个追着救护车跑的母(mu)老虎，现在的她温(wen)柔多了，有礼多了，居家多了，圣洁多了”（32页）。最后(hou)他说“我总是不安地看封底照片。……她站在那儿，面带(dai)微笑，被拉低智商，抹掉一切本性。”（同上）

对曾任美(mei)国国防部(bu)长的罗伯特·麦克纳(na)马拉（Robert McNamara）的《飞来横祸：挺过核(he)时代的第一个世纪》（Blundering into Disaster: Surviving the First Century of the Nuclear Age， Panethon ，1986），艾米斯的酷评是：“应该提前说一点，这本书几乎没写什么新东西，但它显(xian)得有分(fen)量(liang)，其权威感并(bing)非来自麦克纳(na)马拉的文字，而是来自他的身份一一他曾担任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的国防部(bu)长。……它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说。”（46页）“麦克纳(na)马拉带(dai)我们(men)到幕后(hou)，但官腔官调(diao)又急着完事，好像带(dai)旅(lu)游团参观五角大楼。”这话说得很生动、形象，那种感觉很真实。因此，难(nan)怪(guai)在书中“没有椭圆办公室里的僵局，也没有战情室的神经紧张”，“剩下的‘知(zhi)情人’内幕也因为公开出版而谨慎(shen)处理了，麦克纳(na)马拉出场时总是庄重而沉着。‘那个时间点上，我对总统说……’两(liang)百字滴水不漏的麦克纳(na)马拉式措辞(ci)之后(hou)，‘总统接纳(na)此建议(yi)作为脱困(kun)的办法’……”（47页）这样的“权威文本”我们(men)也并(bing)不少见，但是我们(men)有时也会觉得这样的书还(hai)是可以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艾米斯虽然对文学十分(fen)挑剔，评论文章中几乎都少不了“毒舌”，但是对于一些作家仍然是极为推崇的。比如对俄裔美(mei)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na)博科夫(fu)（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该书收入有关(guan)他的六篇书评，在第一篇关(guan)于安德鲁·菲尔德（Andrew Field）撰写的《纳(na)博科夫(fu)：不完全的传记》（Nabokov:His Life in Part，by Andrew Field）书评中就通过传记向他致(zhi)敬。他在另一篇书评中说：“纳(na)博科夫(fu)的生活经历过双重流亡(wang)，有痴迷，有始终如一，有种浪漫的特色，其形式有着某种纯粹的艺术气息(xi)。”（269页）在历经了许多年的纳(na)博科夫(fu)热之后(hou)，谈起纳(na)博科夫(fu)我们(men)都不陌(mo)生。我们(men)曾诵读(du)过《说吧，记忆》（Speak， Memory: An Autobiography Revisited，杨青(qing)译，花城出版社1992年）中的句子：“用一个人的整个灵魂(hun)去爱，把其余的留给(gei)命运……”“令人震惊的是普通人对蝴蝶是多么的漠不关(guan)心”。我们(men)甚至(zhi)在谈到“震颤”的时候就会想到是否属于纳(na)博科夫(fu)所说的那种“贯穿脊髓的震颤”。后(hou)来读(du)了新西兰学者布赖恩·博伊德（Brian Boyd）百科全书式的两(liang)卷《纳(na)博科夫(fu)传：俄罗斯时期》（Vladimir Nabokov: The Russian Years，1990；刘佳林译，广西师(shi)大出版社，2009年）、《纳(na)博科夫(fu)传：美(mei)国时期》（Vladimir Nabokov : The American Years，1993；刘佳林译，广西师(shi)大出版社，2011年），我深感作者在收集资(zi)料方面可以说是竭泽(ze)而渔，注释中的那些档(dang)案、日记、书信、著述、访谈等以无(wu)数可靠的细节一点一滴地复(fu)原着传主的生命史。菲尔德写的《纳(na)博科夫(fu)：不完全的传记》出版于1977年，真的只是“不完全的传记”，虽然他与传主的关(guan)系曾经很融洽。不知(zhi)道艾米斯读(du)完博伊德的两(liang)卷本——相信他应该读(du)过——之后(hou)是否写过评论。

在对弗拉基米尔·纳(na)博科夫(fu)《文学讲稿》（Lectures on Literature， Edited by Fredson Bowers）的评论中，艾米斯把他树立为指导学生如何阅(yue)读(du)文学作品的典(dian)范(fan)。“阅(yue)读(du)是一门艺术，弗拉基米尔·纳(na)博科夫(fu)做到了尽善尽美(mei)。”（257页）有意思的是，他每次上课前都会提醒学生不要说话、抽烟、编织、看报纸、打瞌睡(shui)，“看在上帝(di)的分(fen)上，请做笔记”。“然后(hou)他会开始鞭策和刺激那些最认真听课又闷(men)闷(men)不乐的学生们(men)，迅速摧毁他们(men)半(ban)瓶子醋先(xian)入为主的时髦观念。”（258页）由(you)于也读(du)过纳(na)博科夫(fu)的这本《文学讲稿》，因而我对艾米斯的评论也深有同感。比如他说“纳(na)博科夫(fu)以自己的方式恰如其分(fen)地概述情节，强调(diao)句式结构和局部(bu)效果：完美(mei)地再现了原著的笔调(diao)和嘲讽性距离”（259页）。的确是这样，作为阅(yue)读(du)课程的《文学讲稿》，纳(na)博科夫(fu)的解读(du)充满了穿透力和启发(fa)性。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教(jiao)会人们(men)如何阅(yue)读(du)，而且，也许是不自觉的，他尝(chang)试通过简单地表露自己对文学的热爱来灌输(shu)这种热爱。纳(na)博科夫(fu)关(guan)于爱玛·包法利阅(yue)读(du)习惯的评论有着恰到好处的语调(diao)，表达了心怀感激的严肃心情”（260页）。通过简单地——不敢夸张——表露热爱来引导学生热爱阅(yue)读(du)，这话说得真好。

读(du)《弗拉基米尔·纳(na)博科夫(fu)：书信选(xuan)集1940-1977》（Vladimir Nabokov: Selected Letters 1940-1977， edited by Dmitri Nabokov and Matthew J. Bruccofi），艾米斯的感觉是“这本书信集令人愉(yu)快，表明(ming)纳(na)博科夫(fu)是一位(wei)令人愉(yu)快的人：忠实、慷慨、深情、非常风趣(qu)”（265页）。但是他很快就从(cong)令人愉(yu)快的表层深入进(jin)去：那些本来就不喜欢纳(na)博科夫(fu)的人会发(fa)现一些附庸风雅、粗暴、傲(ao)慢和尴尬的政治观点，还(hai)有与《花花公子》的友好关(guan)系，“但是他真正的粉丝将意识到这本书是一种巨大的凯旋(xuan)般的证明(ming)：证明(ming)美(mei)德和力量(liang)在纳(na)博科夫(fu)书写下的每一页文字上闪(shan)闪(shan)发(fa)光。每一页文字，即使是那些最具有摧毁力量(liang)、最残酷、最悲伤的文字”（266页）。艾米斯对他的推崇无(wu)疑(yi)是到了过分(fen)的地步：“这本书几乎没有一句话不风趣(qu)、精致(zhi)、精确、令人警醒。甚至(zhi)文学生涯琐碎的日常都被纳(na)博科夫(fu)不知(zhi)疲倦的敏感重新涂刷了一次。”（268页）这只能说是艾米斯“爱我所爱，无(wu)怨无(wu)悔”，对我来说更感动的是艾米斯谈到“这本书洋溢着父爱”：“这本书的结尾(wei)是他给(gei)儿子写的最后(hou)一封信，令人揪(jiu)心地恰如其分(fen)，信的开头是‘我最亲爱的’，最后(hou)是：‘我拥抱(bao)你，为你感到骄傲(ao)，好好照顾(gu)自己，我亲爱的。’”（269页）其实严格说来这也是“陈词滥调(diao)”，但却是我们(men)永远不会放(fang)弃、永远会从(cong)心底里奔涌出来的那种有强大生命力的声音。

《纳(na)博科夫(fu)的大满贯》评论的是弗拉基米尔·纳(na)博科夫(fu)最负盛名也最有争议(yi)的小说《洛丽塔》（Lolita，1955），一篇写于1992年的很长的书评。文章结尾(wei)说读(du)过不同版本的《洛丽塔》八九遍，在常看的那本精装本的页边上落满了记号(hao)、问(wen)号(hao)、惊叹号(hao)、直线和歪歪扭扭的线、双重线和三重线；他说这些评语“形成了某种对整体的超现实的概括，……是一阵(zhen)阵(zhen)不断更新的惊讶不已”，最后(hou)说还(hai)打算再读(du)这部(bu)小说许多遍（524-525页）。他似乎力图从(cong)几个方面来为这本小说辩护：文学并(bing)非生活，不是公共(gong)生活；它因为太有名而受到曲解等等，但是没有正面展开论述。他对这部(bu)小说的评价也是零散地冒出来，而且也是通过隐晦的或突兀的表述来呈现，但是已经会激怒女权主义者：“纳(na)博科夫(fu)是如何将她的故事纳(na)入这个长达三百页滔滔不绝的叙述——如此令人坐立不安，如此不可遏制的灵感喷(pen)发(fa)，而且如此不可想象地充满刺激？”（504页）书评题目中的“大满贯”不知(zhi)原文是什么，如按这个词的说法就是比喻纳(na)博科夫(fu)赢得了所有荣(rong)誉。

不管怎样，我们(men)现在比当年写书评的艾米斯知(zhi)道更多有关(guan)纳(na)博科夫(fu)创作出这本小说的“洛丽塔原型”的情况。德国文学批评家迈克尔·马尔（Michael Maar）的《说吧，纳(na)博科夫(fu)》（Speak， Nabokov，translated by Ross Benjamin；Verso，2010）认为纳(na)博科夫(fu)的《洛丽塔》并(bing)非原创，早(zao)在1916年一个笔名叫做Heinz von Lichberg的德国人就发(fa)表了一篇名为《洛丽塔》的短篇小说，也是讲恋童癖的故事。这一“剽窃”说法到底是否可靠且不论，对于纳(na)博科夫(fu)研究来说无(wu)疑(yi)是一种有挑战性的视角。最近读(du)了美(mei)国犯罪问(wen)题专栏作家萨拉·魏恩曼（Sarah Weinman）的《洛丽塔原型：小说〈洛丽塔〉背后(hou)的萨莉(li)·霍纳(na)绑(bang)架案》（The Real Lolita：The Kidnapping of Sally Horner and the Novel That Scandalized the World，2018；马雨禾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6月），感觉并(bing)不意外(wai)。由(you)于美(mei)国国会图书馆从(cong)2009年开始撤销了对纳(na)博科夫(fu)文件的五十年保护限期，萨拉·魏恩曼阅(yue)读(du)了极为丰富的包括纳(na)博科夫(fu)的笔记、手稿以及简报、信件、照片和日记等资(zi)料，最后(hou)发(fa)现有证据表明(ming)，尽管纳(na)博科夫(fu)酝酿这个主题已经断断续续有二十多年，但是直到他了解到发(fa)生在1948年至(zhi)1950年的这桩少女绑(bang)架案之后(hou)，《洛丽塔》的故事才(cai)发(fa)展成熟。结论是：“有证据表明(ming)，《洛丽塔》的内容高度依附于现实罪案。后(hou)者对前者的影响远比纳(na)博科夫(fu)承认的要更深远。”（《洛丽塔原型》，13页）魏恩曼曾在采访中说：“纳(na)博科夫(fu)在他的小说中深挖了真实绑(bang)架案受害者萨莉(li)·霍纳(na)的故事，无(wu)论小说有多么精彩，它都无(wu)法弥补真实的创伤和痛(tong)苦，受害者的家人仍然受到影响。但是，纳(na)博科夫(fu)本人却在这部(bu)难(nan)度极大的小说中隐藏了自己的道德愤怒，以至(zhi)于即使在今天，仍有太多的人将其误(wu)解为 ‘爱情悲剧故事’，而这肯定不是。”（https://www.163.com/dy/article/JO6IVRRG051284DV.html）这无(wu)疑(yi)对于在今天重新阅(yue)读(du)这部(bu)二十世纪文学名著产(chan)生重要影响，也很想知(zhi)道艾米斯在去世之前是否读(du)到了魏恩曼的这部(bu)《洛丽塔原型》。

由(you)此想到纳(na)博科夫(fu)最终没能写完的小说《劳拉的原型》，他在弥留之际要求妻子毁掉这部(bu)未完成的手稿，但这部(bu)手稿还(hai)是在2009年由(you)英国企鹅出版社以《劳拉的原型：（死亡(wang)是有趣(qu)的）碎片小说》（The Original of Laura: [Dying is Fun] a Novel in Fragments）为题出版。这部(bu)小说形式结构是故事中套着故事，表面的叙事之下有更深层的叙事，设置这种结构框架的目的就是有意引导读(du)者进(jin)入、分(fen)享然后(hou)建立各(ge)人自己的理解结构。因此，“说吧”就是对所有读(du)者的召唤。

回到艾米斯的《与陈词滥调(diao)一战》。在他的书评中我们(men)如同置身在森林中，很容易只看到树木而看不到森林，即只看到他的文体风格中的调(diao)侃、讽刺和毒舌，看不到隐藏在论述中的真正主题——他力图在所评论的作品中“披沙拣金(jin)，有时获宝”；他追踪的是从(cong)文学宝库中辐射过来的光影与碎片，重现阅(yue)读(du)中的生命体验(yan)与文学享受。作为毒舌式的书评家，他的批判和赞美(mei)都同样有着真实的分(fen)量(liang)，虽然未必都是正确无(wu)误(wu)的。在合上这本书评集的时候，我们(men)还(hai)真想说一句：“说吧，艾米斯”，前面还(hai)有无(wu)数的书籍有待书评家的毒舌与赞美(mei)。